沁雨从澍渊那得了些甜头,便时常找机会甩掉带她的嬷嬷,往逐星阁跑。嬷嬷也正乐得清闲,皇宫就这么大,六公主又机灵。哪怕跑得再远,只要日落前乖乖回来,就罚不到她头上。
澍渊白天都在逐星阁侧院研习武学心法,阁内的小道和侍香们都已受过国师交代,不会来扰。而对于沁雨,澍渊却早被缠得没了脾气,任由她跑来这边草地上打滚。只有她开始在一旁“兄长”、“兄长”地叫唤时,才会开口。
“聒噪。”
幸而沁雨已经会察言观色,为了不把澍渊气走,每次闭嘴都十分及时。
当然,会察言观色的孩子也比一般孩子更会蹬鼻子上脸。发现澍渊似乎并没有那么容易生气后,沁雨便更加敢靠近他了。
“兄长,雨儿睫毛比你长。”她拔了自己一根睫毛,凑到澍渊眼角比划。
“……”
“兄长这里有一颗痣,雨儿也有。”她上前戳了澍渊锁骨,又戳了戳自己的。
“……”
“兄长没有雨儿白。”她伸出手臂贴在澍渊的手臂旁,极力证明自己的话。
“……”
“兄长,抱抱。”她围着澍渊绕过几圈,又冲他张开两只小肉胳膊。
“聒噪。”
“哦。”消沉一小会儿,她便会去自己玩儿自己的。
虽不常搭理,但随着沁雨头发逐渐长至过肩,澍渊越发看她那粗糙的发髻不顺眼。好歹也是堂堂六公主,这副模样连昔日他们府上一个丫鬟都不如。于是得空便会唤她过来,默不作声地将她头发拆了,依葫芦画瓢照着儿时印象中小姑娘会盘的样式给她将发编齐整。最后再将发带绕额,于脑后系双耳结,在额前露出标志她身份的六颗琥珏来。
偶尔,澍渊也会主动同她讲话。
“为何每日申时一过,你便不赖在这儿了?”
他与沁雨讲话时眼神仍然很凶,心中的恨意却已然消去许多。现在他身上余毒尚存,武功未成,不是报仇的好时机,在宫中生存凶险莫测,应切忌轻举妄动才是。
“嬷嬷说若酉时未见雨儿,要罚……”沁雨说到这里,却反常地捂住嘴噤了声,嘟嘟哝哝的话语还是没逃过澍渊的耳朵,“嬷嬷说不可在后宫说与他人。”
“可说,此间非后宫也。”澍渊气定神闲地诓着她说实话。
沁雨本就信任他,小脑袋瓜子一转好像也觉得是这么回事儿,嬷嬷只说在后宫不可说,没交代后宫以外当如何处之。
“那雨儿小声说与兄长听。”她太过矮小,只能巴巴去扯澍渊的衣摆,让他屈身附耳过来。
听闻嬷嬷有意饿她,又瞧见她身上隐约可见的针眼后,澍渊原本就紧锁的眉头愈发不能舒展开来。难怪她经常说自己不痛,他竟不知后宫里区区一个下人都敢狂妄至此,更不满漾嵩帝作为沁雨父皇的失职。但他当然也不至于为沁雨出头,毕竟这些事本就与他毫无干系,听听便罢了。
可见他脸色不好,沁雨却又忙道,“兄长不必为此为难。雨儿其实知道,是嬷嬷做错了。但嬷嬷错,雨儿却不可再错。所以雨儿不痛,雨儿也会听嬷嬷的话。”
“你何错之有?”澍渊瞪她,心说这娃儿脑子被针扎坏了不成?
“毓馥宫的宫人们都同我说,娘亲没了,便是因了雨儿。而雨儿害死娘亲,拨给毓馥宫的吃穿用度便因此少了,所以,都是雨儿的错。”说出这番话的沁雨看起来对自己所言并无感触一般,眼神有些呆愣,望向不知何处的远方。
此言令对面的澍渊也思及那日遣走自己与弟弟、誓要与父亲共赴死的母亲,一时间竟也没从这话中听出不对劲来。
待回过神,他才想起自己似乎应做些什么。走到沁雨面前,有些不情不愿地说道,“你不是要兄长抱?”
原本因眼睛睁着瞪了太久、险些瞪出泪水的沁雨立刻来了精神,朝他挥动胳膊后,被他抱起来,扛在了肩头。
“抱了就不许哭。”澍渊闷声道。
“只要兄长抱,雨儿就不哭。”她立刻按自己所好,解读了澍渊的意思。
癸曜三年夏,自癸曜元年后,宫中丧钟首度敲响。
沁雨母亲是雪栎国来和亲的郡主,两年前离世时并无国丧礼遇。而此番是戍边多年的旭威将军后人荼妃薨了,自当以国丧待之。
宫里人谁死谁活澍渊并不关心,加之国师上月便曾言近日将有血光之灾,大抵是指的这件事。令他奇怪的是,为何前几日沁雨借了他的帕子,说要拿去摘枇杷兜回来给他吃,之后便再无音信。沁雨虽小,以往却不会如此言而无信。
偏偏次日,澍渊又在吐纳时嗅得一丝血腥味。那味道不知从何而来,搅得他更是心神不宁,终于还是在子时摸进了沁雨的寝殿。殿内烛光闪烁,有人影在榻前来回踱步,他闪身用轻功登上房梁,一探究竟。
“哎呀我的小祖宗……这好好的,你怎么就高烧不起了呀?要是你出了什么岔子,我如何与圣上交代啊。”榻前的嬷嬷着急地咬着手中的绢帕,几乎快将帕子咬脱了线。
床上的沁雨脸色惨白,完全失了平日里的灵气。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住滚落,枕上都已被浸得透湿。
闻见此景,梁上的澍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甚是蹊跷,这几日气温并无变化,每日艳阳高照,无风无露,怎会突发高烧?
“御医到——”门外传来小太监的传报声。
嬷嬷宛如来了救星一般,可刚喜上眉梢没一会儿,后面的传报声就让她差点吓破了胆。
“皇上驾到——”
嬷嬷赶紧手忙脚乱地给沁雨换了个干净枕头,又拿起手帕擦着她脸上的汗。然后在漾嵩帝进门那一刻转身扑跪在地,哭了起来,“皇上啊,老奴罪该万死。”
“退下,门口也不必留人。” 漾嵩帝沁鸿大手一挥,支走了所有下人。
确认人都离开后,他才坐到榻前,并对一同前来的御医低声道,“为何如此?你昨日分明与朕说那东西对孩童无碍。”
那御医形如鬼魅,略显佝偻。头上笼着披风上的兜帽,从澍渊的角度看不见他的脸,只能听到他诡异的声音传来,“咯咯咯,无碍,无碍。然各人体质有异,许是六公主体质特殊又年龄尚幼,捱不过罢。”
此人口音不似水漾人,而那渗人的笑声也令澍渊不寒而栗,他脑海深处似乎对这个笑声有些许印象,却又完全想不起这印象从何而来。更古怪的是,半月前刚放血休眠的灼心蛊此刻竟在蠢蠢欲动,他不得不屏气凝神,强行压制。
饶是身为天子的沁鸿也被这一出闹得有些慌,再怎么说沁雨也是他与曾经最钟意的女子生下的孩子,流着皇家的血。沁雨的母妃没了,女儿若平安长大多少也能有个念想,他当然不想害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