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此后沁雨便再未到访过逐星阁。
澍渊颇为谨慎,自是不会贸然找去。起初隔段时日便会在天黑后潜入六公主院内,或是在窗外或是在屋顶,看看这没良心的小家伙恢复得怎么样了。
说来也奇怪,狗皇帝自那以后宛如良心发现一般,不但给毓馥宫加派了人手,更是借着各种节庆的由头赏了不少物件。原本可以说有些破败的毓馥宫,突然变得蓬荜生辉起来。沁雨也一改过去略显邋遢行头,同二公主五公主一样,过上了正常公主该有的生活。
每日有多名宫女照料生活起居,一女司挽发,一女司更衣,一女司盥洗,一女司沐浴,还有伺候吃食的等等。
甚至在沁雨表现出在学识上超常的天赋后,她父皇单独为她请来国子监的先生教她识字与书法。她爱看书,她父皇便为她从天禄阁搬来一卷又一卷的古籍书册,让她饱览群书。她一目十行,过目不忘,有时一天便能读上十几卷。
不消几年,天禄阁的底都被她掀了个遍。沁鸿也是如获至宝,断然未曾想过自己会有这般出色的子嗣,开始在宫外为她寻书卷。但却又仿佛不想让别人发现她一般,对外宣称六公主自幼体弱,不便示人。
要问缘何澍渊会在暗处一待便是四年,以上所述皆非根源,当从那日她将喝过药的沁雨送回毓馥宫,以及后来扮作逐星阁的小道第一次主动找沁雨说起。
那日夜里,国师将千年寒参研磨入药喂予沁雨喝下后,澍渊便送她回了寝殿中,自己则匿于房梁守至她烧退后才离开。隔天她醒来时,沁鸿果然还是去看了她。只是原本沁鸿以为这个女儿自出生起便遭受自己的冷落,应当不会过于热情,却不料沁雨甚是欢喜地抱着他的胳膊喊父皇爹爹。也便有了后来沁鸿出于愧疚对她的宠爱至极。
之前的嬷嬷因失职被罚去了冷宫当差,沁雨也再未踏出后宫那道红色的拱门。
病愈半年,亡母忌日。按习俗下人们在祭拜时不得进入皇祠,便在祠堂外候着,她独自一人进去祭拜。祭拜完后,侍香的小道士拦住她的去路,蹲在她身侧,说了让她摸不着头脑的话。
小道士问她,他与她的睫毛,孰长。
他们素未谋面,她又从何得知。
那厢的小道士也不解,她为何好似真的不知,她为何仿佛未曾见过自己。
“知道了。”见沁雨好像想起了什么,小道士眼神一亮。
只见她当即拔下自己一根睫毛,在小道士眼角比划,“是雨儿睫毛长。”
而后,她便蹦蹦跳跳、欢天喜地地离开了。
这小道士自然是澍渊扮的。他在宫里一贯穿着逐星阁道童们统一的银灰色道袍,匿于其中。将发型稍作整理,拂尘搭于肘中,再端出一本正经的模样,便能像这样很好地融入角色。
她未再唤自己兄长。
澍渊这才明白过来,沁雨还是那个沁雨,但她却已经不记得自己了。
回阁后澍渊与国师查遍与蛊有关的典籍,在一本失传的残页中找到了一族能吞噬记忆的蛊虫,蛊虫所宿穴位与当初国师在沁雨后颈上触到的一致。虽蛊毒已清,但被蛊虫噬去的那一段记忆似乎再也回不来了。
“忘了也罢,省得这小鬼懂事后发现端倪,将我抖出去。且至少现下看来,正如你当日所言,她体内余毒已清。”岂止是无恙,说是活蹦乱跳都不足为过。
“渊儿,老夫记得过去你常说,她不来烦你便好。如今正如你意,怎么反倒不太开心?”见澍渊捏着那张残页有些怔然,澍渃恒打趣他道。
“家仇未报,她来或不来,我都不会开心。”澍渊将桌上的书册收拾好,分门别类捆在一起。心中却想,能忘了那些事也好,至少那个小丫头如今没了自己在身边,还能是那般毫无烦恼的开心模样。就是他不知,自己是否也曾是她开心的缘由。
国师见他没再吭声,又问,“那你缘何常悄悄去六公主殿外探视?”
“她可是吃了我的千年寒参,我自当要去看它药效如何。”澍渊虽是背对,但澍渃恒深知这孩子的性子,大概能猜到他此刻是什么表情。
“也是。若是她死了,岂不白白浪费了你那千年寒参?”说到这里,澍渃恒已经快藏不住语气中的笑意。
正沉浸在思索当中的澍渊当然没有注意到这些。沁雨确实是不记得了,他却忘不掉。忘不掉那仿佛风一吹就会飘零散落的脆弱,忘不掉那未曾对他的恶意露出分毫惧色的信任,也忘不掉那历经过苦楚却依然能坚强绽放的笑靥。
“对,所以她不能死。” 他言辞凿凿,心中自此埋下信念,他绝不能让她死。
但也是亏了沁雨没再来扰,他才得以潜心习武,突飞猛进,终有所成。
癸曜六年,十四岁的澍渊更名严澍渊,以极为高超的武艺从一众比他年长的少年中脱颖而出,破格当选御前侍卫,于后宫外围镇守当班。
癸曜八年,已饱览群书的沁雨央着父皇说要学武,沁鸿为了让她能好生待在宫中,只得应下。经身侧汪公公提醒,才记起两年前有个武学奇才年纪轻轻便被任命侍卫,正适合去教他的奇才女儿。遂钦点其授六公主武艺,升六毓馥宫所在东苑侍卫长,特许能自由出入六公主殿。
时隔五年,澍渊终得光明正大站在这里。
“絮姨姨,父皇昨日说,今日辰时他给我请来教功夫的师父就到了。”他还未踏入门槛,沁雨开心的声音便从厅内传出来。
“母妃,泆儿也要同小雨姐一道学功夫。”随即又传来另一个孩童洪亮的声音,“以后泆儿和三哥打架,就不会打不过他了。”
厅内上座的年轻妇人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捏了捏他的小鼻子,“你三哥日后可是要当大将军的,身手好着呢。平日里同你小打小闹定是让着你的,不然你三番五次去他殿里闹他,他也不会只让你破点皮就算了。”
想必殿中除了沁雨,还有七皇子沁泆及其母妃冷芳絮在厅中一道候着。
冷芳絮原是雪栎国的长公主,与沁雨已过世的母妃冷雯毓是表姐妹。两人从小一同长大,又一同因联姻嫁予漾嵩帝,在异乡是彼此最大的寄托,关系好过许多亲生姊妹。
当初冷芳絮与冷雯毓同一天生产,冷雯毓难产而死,冷芳絮也因大量出血亏了身子。昏迷数天刚转醒便得知表姐离世的消息,后郁郁寡欢卧床一年有余,整个人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子中药味儿,连儿子一口奶都没有喂上过。
宫中的嬷嬷许多都是看人下菜,况且这位娘娘本身就是远嫁而来,也不算受宠。毓妃娘娘去世后,在宫里更是无依无靠。见她身子不佳,管不了事,嬷嬷在照顾沁泆时便得过且过。沁泆满一岁了都还不会走路,出了摇篮便只会在殿中的地板上乱爬,手上和裤子上经常是脏兮兮的。
冷芳絮担心病气过给孩子,加之心中实在郁气难舒,那一年总是有意避开。但在卧床一年多后,沁泆不知如何找来她的卧房,看见孩子灰头土脸的模样,她满心愧疚,这才振作起来,亲手照顾孩子。又因精力实在有限,没顾得上表姐的孩子。
便是那两年,沁雨被疏于照料,误打误撞遇上了澍渊。
他们说笑间,澍渊已经迈过了前厅的门槛。他屈身低头前,看到冷芳絮将沁雨抱在腿上,正摸着她的头。她长高了一些,也已是位像模像样的公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