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撷英殿中依旧灯火通明,门口站着内侍吴秉真,等着听殿内的吩咐。此刻在内殿服侍的是他的师傅张宪。
沿前朝制,陛下每逢朔望日在太极殿常朝接见京中众多大臣。不过每逢一、五、九日,陛下也都会在撷英殿召见大臣商议重要政事。比起前朝的几位,今上更加励精图治,夙兴夜寐,臣民为先,这样晚了,还要召见大臣。
撷英殿前是大片广场,之后又有长阶,走着也要不少时间。太子刚进了宫门,吴秉真远远的就看到他,直到人快要走近他才几步迎上去,小声在太子耳边说了两句。
太子听了他的话,微微皱着眉,孤身进了殿。方才吴内侍说父皇今日刚从骊山归来,在他之前,程世安有事求接见,也被摔了札子。
程世安这人在军中待得久了,和朝堂已渐渐格格不入,奈何人前一脸刚正,人后却也有自己的算盘。
大殿两侧亮了几十盏灯,微微发黄的羊角琉璃灯罩子罩着灯火,映在光亮的地砖上,也照在了太子萧乾的上半张脸上。
他默默走近,对着上首跪拜:“儿臣参见父皇。”
皇帝萧玄英仿佛没有听见,也不看他,只专心看案上两省送来的诏书,朱笔画勒。殿内空空荡荡,太子这声音回音一般又被扩了几次。
张宪站在圣人身边,他知道圣人此刻心情,看看下首跪着的人,又抬头看看身边,又过了半刻才轻轻说道:“陛下,太子殿下来了。”
萧玄英并不叫起萧乾,只高声冷道:“朕倒是不敢受太子你的这份大礼。”声音悠长,传到太子耳中,恰如振聋,让他一时间心头大震,身子又伏低了两分。
“民性于三,事之如一。太子可还记得是哪三事?”
萧乾双掌按在地上,头略略抬高,背诵这段:“父生之,师教之,君食之。非父不生,非食不长,非教不知生之族也,故壹事之。”
萧玄英淡淡说道:“你少时朕陪你时日甚少,左公这本书是朕教你的,这段朕记得很牢,尊父、尊师、尊君上,为人伦之大,没想到你却不记得了。”
短短数语,却是诛心,萧乾心中大慌。
张宪赶忙笑道:“殿下与孔詹士在五经上有了……”突然看到陛下侧身瞧他,他赶忙低头噤声。
这时萧玄英才发话:“惟德忠直内敛,朕将他放在你的身边,是希望你能以他为师,多学多听,若是太子认为他也不配教你,不如送他归家,何必还要如此厌学。”惟德便是孔詹士的字。
太子喏喏称着不敢,又听到上方人继续说道:“你年纪见长,也有自己的看法,不过仁孝为先,万事须得小心谨慎才行。”语气逐渐平和,这是轻轻揭过的意思。
“罢了,你起身回话吧!”
他从狩猎场连夜赶回,实则是为了常乐的事情。常乐失踪两日,他才收到消息,后来几日一报,都说没有公主的下落,诺大的大越,人仿佛消失了一般。
“明则,常乐的事你怎么看?”
萧乾躬身答对:“父皇,常乐走的当晚,儿臣就派金吾卫查了全城,一无所获,想来当时她就已经出城,这之后,儿臣又派了中郎将赵觉非带了几队人查探。”常乐失踪的事不宜张扬,如今西夷使团还在大越,若是听到了消息,只怕是会多想。
萧玄英见他脸色如常,又是皱眉,“常乐失踪这些时日,你这个做哥哥的,难道就不担心?”
“儿臣自是担心,只是……”
“你有时间去多宽慰你的母后,母子连心,她怕是比你更加伤心。”
太子并非无心,单看他派了常乐少年时的玩伴去找人就知道他也关心公主。只是他句句在理,陛下关心则乱,自然会觉得他不在情。天家父子,亦君亦父,实在难做。
张宪这样想着,直到萧玄英问话,他才发觉太子已经离了殿。
“陛下,臣方才失言了。”说罢他便要跪。
他方才将太子不听师长劝导,摔杯相向的事情解释称在五经义理上有了分歧,如此就不算不尊师长,倒是替太子圆了谎。
萧玄英也明白张宪想法,只是太子此举无疑又会引得朝中人参奏,不罚不行。“你个成了精的,倒知道处处卖乖。”
张宪方才给他台阶,若非如此,父子之间恐怕又会生出嫌隙。说到底明则如今性情乖张,也非他一人之过。
“老奴也是怕殿下跪久了,又惹风疾,到时候,陛下和娘娘又要担心。”
“你这老东西!”萧玄英笑道,果真滴水不漏,处处精细。“方瑞龄和连子敬怎么还未到?”
“半个时辰前已经派人去请了,怕是现在在路上了,臣出外看看。”张宪虽任内侍,同时还兼着黄门郎将,虽为虚职,倒也能称臣。
出了撷英殿,吴秉真迎上来,叫了一声师傅,又把方才太子走时对他说的话复述了一遍,太子出了殿,比来时脾气还差,还暴躁的踢了他一脚。
“他哪里是踢你,分明踢的是我!”张宪摆摆手,不想再听这事,“你今日下值后去一趟东宫,找找若昭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