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加在她脖颈上的利爪一下子松开了。那男人本就因暴怒而突出的双眼不可置信地更加瞪大到惊悚的地步,随即直挺挺地向旁边倒了下去。
跟随他一同重重摔倒在地的还有他身后的人。
那是夏琳。
这个被困在一方狭小天地里长达十五年的少女,两条胳膊在一对扶手上猛地一撑,像泳者蹬离岸边那样,把自己的身体甩出了座椅。她张开双臂,勉强使自己摇晃不稳的身体保持平衡,紧接着甩开她那两条木棍似的僵硬而虚弱的双腿,踢出一脚,再拖过另一脚,一伸一拐,一抽一颤。
她杏眼圆瞪,牙齿紧咬着下唇,以至于整张脸都在痉挛;她的动作是那样跌跌撞撞,令人心惊,仿佛大浪之中的一叶小舟,完全是凭借内心的一股风暴在挣扎向前,随时便要被命运的下一个怒涛卷入虚空。
但是她在走。这个瘫痪的姑娘是走过来的。
她就那样一步步地走上前来,挥着手中紧攥的毛衣针猛地扎进那大汉的后颈,同时把自己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其上。当那威胁她朋友性命的男人倒下时,她的双膝也像折断的芦苇杆那般迅速弯曲下来,随之沉重地跪在地面。
没有任何人能解释究竟是什么使得这双受诅咒的瘦弱的腿,在此刻爆发出这样惊心动魄的力量。
虔信天主的教士会称之为神迹,忠实科学的医生会称之为意志力,但也许只有一个词汇能够真正为这奇迹命名——女人。
她骨瘦如柴的膝盖砸在地板上的重响让人忍不住心颤。但她顾不上这个,看也不看一眼自己刚刚杀死的人,只是立刻向好友伸出手去,声音焦急而苦痛:“你还好吗,艾迪特?”
艾迪特一阵头晕目眩,终于也支撑不住地摔倒在地,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她重新看清了周围的事物。
她没有回话,而是膝行向前,紧紧搂住了那勇敢的少女,把脸埋进夏琳瘦削而坚实的臂膀之中。
---------------
小镇的老奶奶暂停了讲述。像是重又经历了那个时刻一般,她也不得不停下来让揪紧的身心稍作喘息。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忘不了当年那一刻的震撼。后来的某一天,我忽然想起夏琳在那之前提到过的她的偶像。于是我去了解了那位玛莉安娜·拉瓦锡夫人——她的确是个值得崇敬的人。而且,她多像夏琳!
“她嫁给她丈夫拉瓦锡时,才十三岁;人们讴歌这对夫妇的爱情,赞扬她是她丈夫出色的助手。可是自夏琳之后,再没有人把她称做一个化学天才。没有。对于夏琳,也不可能会有了。因此,我常常为她们构想一个未来的世界。”
老妇人缓缓抬起棉被上枯槁的手臂,指向远处的虚无。她混浊的双眸里闪烁起火花一般的光彩,好似注视的是一片璀璨的星辰。
“在那个世界,玛侬·罗兰女士在政治舞台上叱咤风云,化学家夏琳在皇家科学院的期刊上发表她的研究,娜奈尔在全世界巡演钢琴——女人得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
--------------
艾迪特到底还是病倒了。到傍晚的时候,她浑身发冷,四肢酸软,头沉重得再不能维持精神。
少女不愿显得脆弱,因此不肯承认这是受白天事故惊吓的结果。晚饭后姑妈和玛尔戈把她摁上床铺时,她嘴里还在倔强地嘟哝这只是碰巧偶感风寒。
无论如何,她几乎一挨枕头,便像孩子似地沉沉睡去了。
艾迪特迷茫地醒过来时,发现外面已日上三竿。漫长的一觉已让向来健康的少女病痛褪去大半,只是身上仍感觉有些虚弱无力。
“你醒了?艾迪特!”一个急切的男声传来,她这才看见蹲在她床边的安德烈。
“安德烈!你什么时候在这里的?”艾迪特有点羞怯,把被子朝上拉了拉。
“玛尔戈女公民放我进来了。”他似乎想立刻俯下身亲吻她,但顾念她身体不适而收回了动作。
她留神到他眼圈泛红,看样子似乎一夜未眠。
“我从未如此后怕!”他将她的纤手紧紧攥在掌心,仿佛生怕那手一松开便会像沙土般碎落,嗓音里克制着内心的哽咽,“你当时该多么需要我!可我却没能在场!”
少女这才一下子回想起那件可怖的事来。“夏琳呢?她在哪?”她赶忙问道。
“圣克莱芒女公民的腿受了伤,也不得不卧床休息。”
“我得去看看她。”艾迪特立即用手肘支起身子,就要从床上下来。
安德烈急忙把她按了回去:“不,圣克莱芒女公民特意叮嘱过让你好好休息。”
“可我很不放心她!夏琳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无论如何我得去一趟。”艾迪特有些犹豫。
安德烈无奈地笑笑,对她解释道:“您表姐和姑妈都去探望她了,圣克莱芒女公民醒来后第一句话也是询问你的情况,听说你病了,她还挣扎着要过来瞧瞧你。她们好说歹说才劝住她先好好养伤。”
艾迪特点点头,又躺回了被窝。“你不必太过自责,安德烈!谁也料不到会发生那种事,不是吗?何况我总能化险为夷的!”她扯出一个微笑。
“其实我该料想到的。这的确是我的疏忽,”安德烈苦笑了下,“近日巴黎的形势太过紧张,有时夜间走在路上,我已经感觉得到欲对我不利的人在虎视眈眈。而现在最糟糕的事终于发生了。对不起,我的艾迪特,我应该提前嘱咐你多加提防的。”
“竟有这样的事!我本以为那只停留在小报上不怀好意的诽谤。”艾迪特很是恼怒。
“或许我不该再住在这个家里。这样你们都能够安全些。”安德烈坐在床沿,心疼地抚摩着爱人红扑扑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