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加莎修女消失了。
连着好几日,菲欧娜都听到身边女同学们小声而胆怯的议论。有人说,那面目可憎的嬷嬷是个女巫,如今被她所侍奉的魔鬼给召走了;一向对那嬷嬷恨之入骨的女孩则坚称,阿加莎的报应到了,她受了大主教的惩罚,要给丢进地狱里永远承受烈火的熬煎。
也有年龄大一点的女孩后怕地感叹,阿加莎嬷嬷其实是得罪了某个大人物,命运多半凶多吉少!
除此之外,菲欧娜还觉察出姑娘们态度的奇怪转变。变化似乎是从莎拉·亨斯菲尔德小姐从会客室见过家人出来后开始的:
先是莎拉和克劳迪娅破天荒地邀请她加入她们高雅的谈话,紧接着便有另外几个受欢迎的大女孩讨好地笑着来拉她的手,连连夸赞侯爵带给她的精美的发饰;几天之内,菲欧娜·德·塞弗勒蒙特已经从孤零零的可怜虫新生,一跃成为女学生中间炙手可热的“漂亮朋友”了。
菲欧娜起先对这些改变困惑而不适应,然而小孩子总归难以长久地抵挡友情的示好;她渐渐开始欣喜于自己新的角色,很快将这些同伴们过往的敌意和她自己在圣像前倔强的誓言抛之脑后。
女修院的生活对于她已不再是一场漫长而煎熬的苦行。现在菲欧娜·塞弗勒蒙特小姐俨然成为了孩子们的另一个中心,她那孩子气的庄严而迷人的美貌也实在当得起这个位置——有菲欧娜在场的时候,女学生们围坐在花园石台旁模仿的贵夫人的沙龙,倒真有几分成人社会的神韵了。
只是晚间熄灯后,周围只余女孩们浅浅的呼吸声时,烦恼才再一次袭上她的心头。
苦痛和恐惧的来源不在了,女孩心中却没有多少快慰。她隐隐感到,阿加莎嬷嬷的失踪与自己那日在会客室对侯爵的坦白有关。
侯爵大人帮了她吗?也许那嬷嬷只是给转到别的修道院去了,也许她的确因为自己的恶行被开除了出去。
侯爵没有遗弃她,他依旧是那个她所仰仗的、可信赖的保护人。可是为什么,他也开始令她感到有些害怕了呢?
可爱的菲欧娜辗转反侧,迟迟才抵挡不住困倦地掉进梦乡。
“婊子!下贱的货色!”
她在梦里又感到自己心惊胆战地蜷缩在母亲身体下面,那个因衣裳被洗坏而破口大骂的阔先生朝母亲啐口水,拿笨重的靴子一次次猛踩母亲弓在地上的后背,又用鞋尖使劲踹她的屁股。母亲把菲欧娜整个压在身子底下,双手护着自己的脑袋,全程一声不吭地任那男人打骂。
她听见自己的父亲从外面冲进来,拾起墙角的长木棍,对着那个施暴者奋力挥舞。
“下贱的东西!你活腻歪了吗?!”那大腹便便的男人眼见这身材矮小的农民竟也懂得反抗,一时因诧异而愣在原地。他嘴里虽仍强硬地喊着威胁的话,气势却已失了先前的嚣张。
“下水沟里的老鼠也会咬人,先生!”父亲趁这空档,又给了他结结实实的一下,“要小心些啊,你们这些贵人老爷!一切暴行总有偿还的时候!一切罪孽都快到清算的那天了!”
“疯子!你给我等着!”那富人慌里慌张地丢下一句,便在父亲的攻势下抱头逃走了。
菲欧娜没听过多少英雄故事,但那一刻的父亲在她心目中是个真正的英雄。
可是父亲自那天起就消失了。他重回家来的时候,整个人又瘦了一圈,眼睛里都是血丝,胡子很久没刮,脸上多了两条难看的疤痕。
菲欧娜以为母亲会喜极而泣地扑上去拥抱爸爸,可母亲却在父亲走进屋内的第一时间就对着他脚下啐了口唾沫,用气恼的颤声对他吼道:“你这蠢货!莽夫!你是逞能了,吃上牢饭、心满意足了!本来只要我安安生生地挨一顿打就能过去,如今却要我们娘俩挨四个月无依无靠的苦日子!”
父亲没有生气,只是抬起疲惫的、布满血丝的瞳孔朝女儿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她感到爸爸用那个眼神说了一句话,可她看不懂他想表达的意思。
第二年,父亲又让她们母女失望了。他戴上了弑君者的红帽子,加入了作恶的土匪的队伍。
雅各宾派吃人的红帽子让菲欧娜瑟瑟发抖。大人们告诉她,正是那些戴红帽子的人摧毁了她的家园,让她又冷又饿地跌倒在漫无边际的雪地里。
可不知为何,那顶红帽子又渐渐幻化成了一袭火红色的衣裙:她把脑袋枕在那仙女的红裙上,身体像靠在火炉边那样温暖起来,心儿也一点点变得平静。
“艾迪特,艾迪特……”菲欧娜花瓣一样鲜嫩的小嘴在睡梦中微笑着喃喃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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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迪特!别管我了。回屋里去吧。”德穆兰女公民神情坚决地对年轻的朋友摇摇头。
民兵们闯进德穆兰家来逮捕露西尔时,丹东他们才刚刚被丢进牢狱里几日。
这个雄狮一样的革命家如他自己所预想的那样,在法庭上用他特有的宏伟辩才和魅力博得了民众的一片喝彩;却也像敏慧的露西尔所担忧的一般,反而引发了执意致他于死地之人加倍的惊慌。如今他们终于要不择手段地清除这些胆敢主张宽大的人,竟不惜拿美丽无辜的德穆兰夫人开刀。
“凭什么抓露西尔?她做错了什么?!”艾迪特仍然愤怒地去拦阻那个钳着露西尔胳膊的士兵。
“放开她!”路易丝·丹东小巧的手里不断绞着胸口的方围巾,但细弱的嗓音仍不带一丝颤抖地命令。
然而那大个子的自卫兵只是不耐烦地把艾迪特甩倒在地,推搡着露西尔走下台阶。
露西尔挣扎着回头时,眼睑抖动着,似乎预兆着泪水;但她旋即忍住了那段泪,对家人朋友们露出一个辛酸的微笑。
大门沉重地关上了。路易丝扶住几乎哭昏过去的露西尔年迈的母亲,小贺拉斯撕心裂肺的哭嚎一下子引出了屋里每个人的眼泪。
一切已再无希望!她们的心里深切地体会到了朋友们那注定的不幸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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