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戴红帽子、身佩长枪的国民自卫兵闯进屋来时,夏琳·圣克莱芒正坐在里间的实验台前整理资料。
“恭喜你中了圣吉罗婷的彩票,女公民。”其中一个口里衔着烟卷,吊儿郎当地通知道,“跟我们走一趟吧。”
“以什么罪名呢,公民们?”夏琳毫无惊讶之色,沉静地发问。
“女贵族圣克莱芒,您跟德穆兰的老婆勾结,密谋发动群众劫狱好释放她丈夫和卖国贼丹东。”另一个体形瘦削的士兵漫不经心地朝她扬了扬手里的逮捕令,“总之上面是这么说的。”
夏琳没有为自己辩解。
“那么,我能否请求你们暂且稍等片刻,至少允许我整理好这些化学研究的手稿呢?”她只是恳切地望着两名自卫兵。
“请见谅,我们只是来带你上路的,”叼着烟的士兵说,“再说,共和国可不需要科学家,更不需要女科学家!”
“尤其还是个瘸腿的。”那个瘦子笑着补充。
“当心你的舌头,公民。别忘了救国委员会的库东也是个坐轮椅的瘫子。”抽烟的那个立刻提醒同伴。①
瘦士兵耸耸肩。
夏琳叹了口气:“你们果真连这样一点时间也不愿留给我这将死的可怜姑娘吗,先生们?”
“不是我们不愿,女公民,”含着烟头的自卫兵语气中倒有些真心实意的惋惜,“职责所在。我们肩膀上的脑袋长得并不比人家结实多少,还有一家老小指望这脑袋过活。”
前贵族少女不舍地最后看了一眼桌台上的实验器材和手稿,接着对两名士兵展开一个平和的微笑:“好吧,那么,先生们,我跟你们走。”
她泰然自若地从桌后把轮椅摇出来,任由士兵们一边一个将她纤弱的身子粗暴地架起,拖出了这间令她留恋的陋室。
这空荡荡的房间里没一个人守候她,可她还是依依不舍地回过头来望了一眼桌下的抽屉。
在夏琳的抽屉里,她留下了这样一封信,后来为我们的女主人公莹洁的泪水所一次次沾湿:
“我最亲爱的、勇敢的朋友,不要太过为我悲伤呵!我曾说过,我坦然接受人家塞给我的种种命运。了不起的艾迪特,我从你的身上汲取力量,我曾为你创造过一个奇迹;因而,我已什么都不再害怕!坐在这儿的这个夏琳,她的身体虽软弱无力,可你要相信,她的勇气是配得上你的友谊的!
“尽可能瞒着拉斐尔我的死讯吧。哥哥不像你那样坚强;我对他的勇敢同样坚信不疑,可他实在太易动感情!我担心,这个消息会击垮他的心。可是总有一天,他终会得知的;那时候你们为我洒下的眼泪已不会为你们招来可怕的怀疑!等暴风雨过去之后,你们或许会聚在这间小小的屋里,用颤抖而动人的声音一齐把夏琳的信朗读;而我的魂魄也许会走到你们身边,我的手掌会轻放在你们的肩头,将你们从怀念的悲恸中安抚!
“再会了,我的朋友,我的明灯!我不愿写得太长,免得不必要地加深我所爱之人的悲伤。别了,为你的夏琳祝福吧——能够歌颂着自由奔赴死亡,她感到多么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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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安德烈!”艾迪特尖声呼喊着,一下子扑到凯尔奈的身前。
正为他开路的自卫兵不耐地伸手去拦,安德烈阻止了他的动作。
“你怎能这样对待夏琳?还有露西尔?!”她抓着他的双肩,颤声诘问。
他看着她的脸,眼波流转,最终只是不忍地撇开视线,低声道:“对不起。”
艾迪特琥珀色的瞳孔一下子不可置信地张大了。
“她救过我的命!而那是因你而起!”她又猛地捧起他的双手,带着哭腔乞求道,“安德烈!你在国民公会是有影响力的!我求求你!求你救救夏琳!救救我的朋友!”
安德烈沉默了一刻。
“我很遗憾。但我无能为力。”他最终推开她汗湿的、战栗的手,不再看她。
“你不能这样对我!凯尔奈!凯尔奈!”身后的几个卫兵眼见安德烈的拒绝,纷纷上前拽住意欲再次扑上前的少女的臂膀。
“他们说得一点没错!你就是个刽子手!嗜血的恶魔!放开我!放开我!”艾迪特剧烈地挣扎着,几个士兵合起来也几乎压制不住她的反抗,她又满含恨意地对着那金发的背影尖叫,“断头台也在等待着你,安德烈·凯尔奈!”
安德烈一直默默跟随着卫兵向委员会的办公厅走去,听到这句顿时止住了脚步,身形一下子摇摇欲坠,好似被人从背后重重打了一拳。
他回过头,看到她瞪向他的眼里除了愤怒和仇恨之外再无其它,脸上浮现出极其震惊而悲伤的神色。
他嘴唇翕动着,终于没有解释什么,重又转过身,失魂落魄地朝门廊深处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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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库东(1755~1794):法国大革命时期雅各宾派领导人之一,救国委员会成员,同罗伯斯庇尔、圣鞠斯特组成“三头联盟”,下肢瘫痪,常年坐轮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