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二年的夏季将会长久地留在巴黎人的记忆中。
从七月初起就没有落过一滴雨,天气干燥炎热得令人心悸,笼罩着整个城市的空气烧灼而火烫,在诗人的眼睛里会呈现出窒人的红色。
草叶干枯,鸟鸣微弱,世界日益沉沦在一片郁闷的昏梦之中。无论是俱乐部演讲台上的手锤,还是革命广场上的铡刀都已失了气力,迟钝而呆滞地任凭时间毫无意义地流逝。
然而在角落里,树阴下,仍时刻有声音骚动不宁,一场风暴正在暗处酝酿。人人都不言语,可是心知肚明——天宇上即将降下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雨,席卷整个害了热病的巴黎,摧毁已经建立的一切。
热月八日这天,从黄昏时远处就开始响起时隐时现的咕哝,马儿的鼻孔喷起白沫,浓密的乌云覆盖下来,铅色的苍穹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口,把整个城市变成一口巨大的、金属的棺材。狂风卷起沙尘,将枯萎僵直的树叶吹打得毕剥作响,万物都在躁动不安中沉默地等待着。
直到深夜,第一道闪电才劈开了天穹,倾盆大雨终于汹涌地溅落,使干渴欲绝的大地轰轰作响。
艾迪特今晚没能入眠。她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窗边的床上,头倚靠着墙壁,纹丝不动。少女血管里的血液一向流得轻快平匀,如今却像室外的风雨一样滚滚翻腾着。
窗玻璃上似乎响起一下轻叩,与雨点的敲打混合在一起,难以辨识。她一下子直起身来,又屏气凝神地聆听着。
“艾迪特?是我。”窗外的人哑着嗓子说,话音在暴雨的嘈杂中近乎淹没。
可她一瞬间就认出了那声音。
她一跃而至窗边,按在其上的手却颤抖着,迟迟也没能将那扇窗户推开。
窗外的人又沉重地敲击着:“允许我进去吧,艾迪特啊!我并不奢求你的宽恕!只求见你最后一面!”
艾迪特异常激动地推开了窗,让外界怒吼的狂风和雨点肆无忌惮地扑进来。她捉着他求索的双臂,用力将他向屋内一拽,那个淋得透湿的人就跌进她的怀里了。她紧紧拥着他,感到他浑身滚烫,在热月的酷暑天里打着寒颤。
他们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不顾一切地吻着彼此的嘴唇。在这几分钟内的亲吻比两人一整年来全部的吻都更多、更深沉。
“对不起,艾迪特!”起初的那一阵激情终于平定下来之后,他将发烧的额头顶在她的额头上,却垂下目光不去直视她的眼睛,“我曾努力为圣克莱芒女公民奔走,却最终也没能救下她的生命。我不得不离去;为什么我没有倒在战场上呢?我本以为会如此!至少不必再面对像今夜这样残忍的离别!”
她又用颤抖的双手捧起他的脸,强迫他看向自己:“我并不恨你;可你对我太残酷!我们为何必须分别?难道失去了夏琳,又要让我失去你?现在把一切都告诉我吧,安德烈!”
他凝望了她许久,才终于开口,声调丝毫不掩饰内心的绝望。“我的预感不会有错。一直以来在委员会里酝酿的阴谋就要得胜,最后一批共和主义者明天将要走进坟墓!明日曙光升起时便是你我的永别了,艾迪特!”
已不需要更多的解释,她就从他那眼神中明了了一切。她又扑上来,搂住他的脖子,报复性地吸吮他的双唇。
“从革命伊始,我就随时准备好了踏向死亡。为了捍卫美德与真理,抛弃一条微不足道的生命又有何妨?只是想到不得不与你分离,痛苦和软弱就击倒了我的心!”安德烈跌坐在她的床上,又不忍地转过视线。
“让我和你一起!我也愿为自由而死!”她眼里瞬间噙满泪花,几乎是欣喜地发出激动的呐喊。
“不!”他猛地抓紧她的手,恳切地望着她的眼睛,声音发颤,“不要做无谓的牺牲。我离开这个家已有数月,他们不会牵连到你们。答应我,为我好好地活下去吧,亲爱的艾迪特!答应我!”
艾迪特感到无法拒绝那样的目光。她的嘴唇翕动了几次,最终还是对他点头:“嗯。我答应你。”
她伤感地倒卧在床铺上,拉着安德烈的头发,使他靠近自己。他强硬而又顺从地吻上来,两个年轻人灼热湿润的身体就依偎在一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