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二年热月十日的中午时分,从监狱通向刑场的必经之路被围得水泄不通。
民众们将瓜果和秽物扔向开来的一辆辆囚车上的人,冲他们发出激烈的叫喊和斥责。
大多数群众聚集在载着大人物的那辆囚车周围,不断要求把那些如雷贯耳的名字所对应的人指给他们。宪兵饶有兴致地用刀尖点着车上的人,对老百姓讲解死囚的身份。
这些受刑者大多已在被捕时的缠斗中身受重伤,无法站立;有的已然气息奄奄,横躺在囚车中间的地面上,看上去不再有知觉。
囚车在圣母升天街上被阻住了,大人和孩子们手拉着手绕着车子转圈起舞。刽子手老桑松请求民众对将死者保留最后的一点敬意和尊重。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一浪高似一浪的喝彩和叫骂声中。
任何一颗怀有正直感情的心灵在这样的景象前,都会因愤怒而震颤。
艾迪特在后面的囚车上看到了她的情人。他离她那样远,她都看不清他的面容。
安德烈是这些囚徒中少数毫发无伤的人,此时昂首挺胸地站立于大车中间,丝毫不躲避民众可怖的咒骂,显得俨然超脱于这场风暴之上。
他那头浓密的金色鬈发在离开监狱前就给剪短了,此刻披散在两边耳下,遮挡住了他苍白的脸颊。这青年的脸上既无怨恨,也无沮丧,好像仍处在自己的沉思中,并未在人群中张望她的身影。
“吸血鬼!赶紧下地狱去吧!”民众中有几个人对着乘载凯尔奈等人的这辆车大声吼道。
一个资产者打扮的妇女忽地从人群中钻出,不顾拦阻地紧紧抓住囚车的边缘,朝安德烈啐去。
一口唾沫溅到了他撕扯开的领口边上,他俯望着攻击者,脸上却显出悲悯的神色。
那妇人依旧不解气,继续指着凯尔奈的鼻子骂道:“呸!恐怖分子!还我的儿子来!”
车子停了好几分钟,才得以缓慢地继续朝刑场开去。
途经下一条街道时,一桶污血从路边的三楼窗口兜头而下,上面传来嬉笑的呼喊:“给你们要的鲜血,恶棍!你们定是渴了!”
囚车上的人都没有闪躲的意思,尾部的两个委员几乎被浇得浑身血淋淋,模样看上去既滑稽又可怖。凯尔奈的白衣上只溅到星星点点的血珠。他平静地垂下头去。
其中一名有着青铜似的严厉面孔的巴黎公社成员,怒瞪着围观的人群,眼中满是遭到背叛的无能为力的愤慨。
假使对面是最凶残的猛兽,相信这双勇者的眼睛也是不会移开视线的。然而它们所见的却只有轻蔑的神色和邪恶的笑靥,因此一滴浑浊的泪珠从那眼眶中滑落下来。
另一位革命法庭的公诉人助理用沾血的绷带吊着一只胳臂,指甲掐进掌心,颚骨难以抑制地颤动。他此时露出的正是当初菲利普在旺代时的那种神情。
他脚下躺着的朋友努力睁开一边肿胀发青的眼睛,抬起一只手探上他的手时,他的口中终于发出一声感叹:
“这就是我们为之而战的人民啊!”
他的嘴角上扬了几次,想努力挤出一个不以为然的冷笑,可是话尾已经带上颤音,因此紧紧咬住了嘴唇,好极力压下那阵抽泣。
直到囚车抵达革命广场时,安德烈才似乎终于回到了现实之中。下囚车前,尚能动弹的人们彼此做了简短的道别。
没有人来拥抱亲吻安德烈。他独自走下来,背对着断头台,站在大车前,脸上挂着宗教式的殉道神情。
艾迪特试图再向她的爱人靠拢几步,可是隔着茫茫人海,无法接近。
安德烈排在这辆车的倒数第二个。他没有受伤,用不着搀扶,但还是由两名宪兵动作粗暴地将他押上了台阶,几乎把他架了起来。直到最后一刻,他依然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每一次铡刀落下时,台下密集的人群都发出排山倒海的欢呼。就在去年,他们还在同样的地方用相同的欢呼庆祝过国王之死。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二者的意义是并无什么分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