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凯尔奈时,像对待一些大人物那样,刽子手也提着他的一缕金发把头颅从筐里拎出,高举它沿着台子边缘走了一圈,展示给狂欢的观众。
艾迪特站在台下拥挤的人群中,嚎啕大哭,可是丝毫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是她的嗓子哑了吗?还是被群众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盖过了呢?他们为什么要不断地推挤她、不断把乐呵呵的小孩子向高处抛起、不断地将篮子里的彩带和鲜花扬到她头顶的空中呢?
她感到脚下一阵湿黏,低头望见鲜血汇成的红黑色的溪流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一直缓慢地蔓延到她脚底,又朝两侧分开,继续向地势更低的远处淌去。①
“一切都结束了!我所爱过的、信仰过的一切!”少女在心里发出沉默的呐喊,因过度绝望而平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艾迪特才从麻木中稍微觉醒,发现人群已然散开。她跟随着从断头台开走的大车,步履蹒跚地向公墓方向走去。
几个民兵正从大车上把一具具尸体搬下来,将生石灰撒到那些头颅之上,覆盖、烧灼他们的面孔。
“你在这附近转悠什么,小姐?”其中一个警醒地看向艾迪特。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她怔怔地问。
那民兵不耐烦地耸耸肩:“我们只是按委员会的指令办事。”
艾迪特低头看向那些被乱糟糟扔在一处的遗体。她神志昏乱,过了许久才明白过来,他们这是要毁掉这些被处决之人的容貌,好防止他们的拥戴者认出他们的尸首。
“什么也没有了!连他的头颅都没有留给我!”她面无表情地自言自语。
她像游魂一样晃荡到家里,到处翻找关于安德烈的东西,却只找到一个他在珀西家书房的抽屉里所留下的小小的笔记本。
这个红色牛皮封面的本子总是被他装在上衣的口袋里,用以记下临时的讯息和构思。他灿烂的年华这样短暂,和这自由的共和国的命运一样,以至于这一个薄薄的本子还尚未写满每一页。
扉页上用工工整整的字体写着几个单词:爱,同情,自由。最后几页还空着,但最末有一行铅笔记下的小字,字迹已经擦得有些模糊,可以看出时间较久,每个字母都饱满而生气勃勃,能让人感觉到写下它的人当时心中的幸福和豪情:“自由即是爱与被爱的权利。”
在尾页,安德烈将最初献给她的那首《自由女神颂》的最后一节抄了一遍,看笔迹是在和末尾那行字相近的时间写下的。
以往她抱怨他太过忙碌时,他常常笑着重复那句“革命者惟有在坟墓中方能休息”的名言。在这首小诗里,他也愉悦地提到要把她可爱的名字写进自己的墓志铭。
仿佛一种不祥的预兆一般,他最终没有坟墓,也没有墓碑。
艾迪特心如死灰地跌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头枕着身后的沙发,目光呆滞地望着墙壁,不再有力气,也不再有思想。
自从儿子死后,阿黛勒姑妈已失去知觉。玛尔戈枯坐于帘幕紧闭的窗边,以泪洗面。
她们都已不知饥饱和疲累,也丝毫感知不出昼夜的变化。一直到热月十一日傍晚,治安委员会派来的几个警察粗暴地拖走了她们。
安德烈想错了。他曾出于保护她们的良好愿望与珀西一家疏远,却低估了热月党人的狠心和手段。
珀西家的三个女人作为“阴谋家凯尔奈和菲利普·珀西的共犯”,一起被丢进了贝拉依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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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此处并非夸张修辞。据时人回忆录的描述,热月政变中大量被处决之人的鲜血确实曾蔓延到断头台周围的百步开外。
至于用生石灰毁掉被处决者的面容防止拥戴者认出尸首,也确有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