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监狱里,玛尔戈表现出了超乎想象的坚强。那些以胜利者身份结束了战斗的人,急于迫使牺牲者的亲眷说出他们想要的证词来,好为他们自己的毁谤增加可信度,使他们弃绝同事的恶行成为正当的。
在这些人眼里,艾迪特显然是家中年轻的幼妹,阿黛勒姑妈又年老衰弱,因而绝大部分的审讯都落在了玛尔戈头上。
他们以继续审问为借口,将这位体弱的黑发姑娘扣押在委员会里,连着两日两夜不许她饮食休息。
玛尔戈被狱卒粗鲁地丢回监牢的稻草堆上时,脸色苍白,身上有多处青紫,无力得站不起来,但立刻冲着外面的人声音坚决地道:“任凭你们用什么卑鄙的手段对付我,也不要指望从我口中骗出一句诋毁我哥哥和凯尔奈公民的话来!”
和她们一家关在一起的还有一个与安德烈过从甚密的文员。此人去年曾给卷进一桩为共和国军队供应粮草偷工减料的案子里,几乎必死无疑。是安德烈冒着连累自己的风险,在国民公会里替他辩护,多次为他求情,才挽救了这个独子和依赖他存活的母亲的性命。
对于此人,不需要动用任何刑讯手段。他几乎是在入狱的当天,就写好了一份供述,流畅完整得甚至超过了外面那些人的需要。
在他的供词里,安德烈·凯尔奈协助卖国贼迪穆里埃与奥地利皇室勾结,担任旺代地区特派员时剥削群众的财产、纵容手下滥杀无辜,在前线的军营里贪赃枉法、无恶不作,每一个士兵和农民无不对他恨之入骨,恨不能杀之后快。
这人出狱的时候,艾迪特用如火的双眼瞪视着他,鄙夷而愤恨地对他啐道:“无耻的背叛者!你就是这样忠于自由的啊!向杀害他的人摇尾乞怜!”
他垂着脑袋,躲开了牢中几个女人的视线,小步而快速地跟着前来释放他的人离开了。
躺在地上的玛尔戈按住妹妹的手,安抚她说:“我们不能奢求每个人都对得住他们,艾迪特。有的人只求自己的生存和安稳,这也是没办法苛责的。但我依然不会为之动摇。越是看到人世的善变与丑恶,我心底就越是为自己感到骄傲。我们一定要坚强地活着,以捍卫我们不幸的兄长和他高尚的朋友身后的声名!因为,死人是无法为自己正名的!”
“是啊,这样的友谊一文不值,又何须在意!”艾迪特冷笑着回答,“贪生怕死的卑劣者的存在只会更加反衬出真理和原则的伟大。就让他们看看美德的力量吧!”
玛尔戈虚弱地咳嗽着,双手叠放在胸前,对着囚牢低矮漏水的天花板露出一个平和的微笑:“要是我死了,我的魂魄从天上望着自己的尸首,至少能够问心无愧地说:这个叫玛尔戈的姑娘,她的良心从来是清白无瑕的,她的一生始终是无可指摘的!”
玛尔戈的年轻和美丽并不意外地在热月党人中间引起了淫-邪的恶意,他们很快开始千方百计地企图勾引她堕落。
接连有三个代表来纠缠她,许诺只要她答应嫁给自己,摆脱珀西这个可耻的姓氏,就放她和亲人们自由。
有一个甚至写了她们一家的释放令,签好了字并盖上章,拿到玛尔戈的眼前,软硬兼施地想以此使这姑娘屈服。
然而玛尔戈当场接过那张纸并撕碎了它,对他说:“我才不把您放在眼里。直到断头台上我也绝不会抛弃珀西这个神圣的姓氏。即便是一个衣不蔽体的女囚徒,也轮不到一只过街老鼠欺负!”
可想而知,她这副倔强的劲头与她的美貌合在一起,在审讯者眼里理所当然地构成了一种会引发兽-欲的挑衅。
一次提审过后,将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玛尔戈丢进来的士兵眼见她衣衫不整,又无力反抗,顿时起了下流的心思,将玛尔戈压在稻草上开始扯她的衣裳。
“放开我姐姐!你这流氓和魔鬼!”艾迪特立刻要冲上前,却因连日的禁锢和饥饿虚软无力地摔倒在地。
这时,倒在地上的阿黛勒猛地扑上来,死死地咬住了那大兵的胳臂。那男人吃痛地嚎叫一声,狠狠把这头发花白的母亲一甩,让她的头沉重地磕在水坑旁的石板地上。
“姑妈!”艾迪特尖叫着扑上去。
将她扶起来时,老妇人已经气息微弱了。
艾迪特拣起角落里的一块碎玻璃,像只小母狼那样对着那恶人呲牙咧嘴地挥舞:“滚开!否则我立刻捅破你的喉咙!我一点都不怕你们这些恶棍的威胁,我连死都不怕!”
“疯女人!”这大兵也因自己造成的后果有些心惊,嘟哝了一句便丢下玛尔戈的身体,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艾迪特将阿黛勒姑妈平躺着放置在草袋上,擦拭她额角的血,徒劳地试图使姑妈的呼吸恢复正常。自从进监狱以来,老太太一直病得意识朦胧,如今已再无法唤醒。牢内滞重的空气臭不可闻,污水不断地滴到简陋的病榻上,情况越来越严重。
玛尔戈膝行至监牢的铁栅跟前,苦苦请求外面的人把她们几个转移去一间更干燥、通风好些的牢房。她被拒绝了。这姑娘又双手合十,替母亲哀求了几个小时,没人再理睬她。
当天晚上,老妇人就咽气了。
艾迪特将冷冰冰的栅栏摇晃得咔咔直响,对着外面仇恨地喊道:“杀人凶手!杀人凶手!”
少女因阿黛勒姑妈的死悲痛欲绝,因而更加投入地去思念她的情人。
“我连安德烈的一副小小的画像都没有!”她悲哀地想着,“我会渐渐忘记他的音容吗?”
她从怀里取出那枚红宝石的戒指,捧到嘴边,珍重地吻了不下千百次。
艾迪特望着那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的晶石,喃喃自语:“因为他的死,我反而更爱他。那些小人越是用肮脏的语言污蔑他,他在我心里的形象就愈加纯洁和高贵!生来流淌在我血管里的就是一个共和主义者的鲜血!”
崇高的情感充斥了艾迪特的心灵。她将上身倚在冰凉潮湿的石墙上,任凭泪水流淌进衣领,沉溺于源源不断的眼泪所引发的快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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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中旬的一天晚上,艾迪特偶然在囚室的墙壁上发现了一处裂隙,于是将耳朵凑上去,听见了隔壁的谈话。
“你们那边有几个人?”她有些欣慰地开口问。
“现在总共是十一个。”那头的人回答,“不过还有囚犯在陆续地给丢进来。”
通过这道命运所开启的缝隙,两间囚牢的人被联系在了一起。艾迪特听到隔壁的众人围坐在一起,用伤感的口吻谈起自己的亲人。
其中一个有着浓重的外省乡下口音的中年男人吸引了她的注意。隔壁监狱里的人也纷纷安静下来,侧耳倾听着他缓慢的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