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菲欧娜做了个好长好长的梦。
她从额头滚烫的温度,明白自己又生病了。她很怕得病,因为她们家没有药。对穷人家的孩子来说,这种小病小灾,都得自己扛过去。
她忘不了两年前有一回,妈妈出去帮人做活了,她一个人躺在床上烧得浑身滚烫,硬生生地挺着,难受得很想哼哼,可是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因为口渴得喉咙发痛,好像针扎一样,又没有力气自己去弄水来。
可父亲在的时候不是这样的。父亲老是对着她笑,用粗糙的大手抚摸她的红发。她小时候经常生病,而他生厚茧的手一放到她发烧的额头上,她一下就感觉凉快多了。
父亲长相看着很沉闷,可菲欧娜知道他会讲最有意思的笑话,还在农闲的时候,用木柴给她雕过几匹歪歪扭扭的玩具小马。
她五岁那年,父亲进了一趟城,回家的时候揣回来一本红皮的小册子。家里点不起蜡烛,他就夜里坐在屋外,借着月光看那本书册。自那以后,菲欧娜就感觉爸爸变得更沉默寡言了。他干农活的时候,也老是在想事情,有时还会在家里说些她和妈妈听不懂的怪话。
她没想到这样的父亲后来会跑去当土匪,而且狠心地丢下了她们母女俩。他那么瘦小,怎么能扛起长枪呢?父亲走了之后,她就再也没笑过了。
她不怪妈妈。她们太穷了,所以妈妈才老是生气。人在饿肚子时是很容易发火的。妈妈发脾气时会狠狠地揍她,扯她的头发,可是好容易弄来一口面包的时候还是把大部分都急急忙忙塞进她嘴里。
菲欧娜又想起母亲最后害的那一场病。比没有面包更可怕的是没有药。人们都去打仗了,没有人愿意管她们俩。
母亲半裸地躺在床上,汗水把床单染得黑糊糊的,整张脸呈现出可怕的灰色,任凭女儿怎么摇动她的身体、哭喊她的名字,也不睁眼、不动弹。
她看着苍蝇飞落在母亲眼皮上,挥手驱赶,可又有一只落在她血迹凝固的嘴唇边。妈妈那时候得和她自己现在一样难受吧?恐怕比她还要难受许多。
菲欧娜牵着妈妈的手,心里知道妈妈就要死了,也许已经死了。
死!她到了这个年纪,仍不是很明白死是怎么回事。这不是由于被保护得太好,而是因贫穷导致的无知。她对死亡没有什么童话式的想象,但依然有些模糊的、宗教化的理解。
妈妈会升上天国的吧?她什么坏事儿也没干过。人家打她的时候,她都不还手呢。和圣经里的告诫一样。
那阵炙烤一般的热度过去了,菲欧娜又忽地感觉到好冷。就好像又跌倒在那片冰天雪地里一样。但这时有人握住了她汗湿的小手,让她周身一点点温暖起来。菲欧娜笑了,她知道红裙子的天使又来看她了。
“艾迪特……”她小声地唤着仙女的名字,睁开了眼睛。
可床边只传来一个醇厚低沉的男声:“嗯?那是你在学校里的同学吗?”
菲欧娜一下看清了四周的景象。她又回到自己在新家那间温馨漂亮的卧室里了。
“侯爵大人?”
女孩本能地缩回了手,总感觉自己应该害怕面前这个人。可是为什么呢?她绞尽脑汁地去回忆自己到这里之前发生了什么,可是就好像有一团迷雾在她脑海里,阻挡了她看向过去的目光。她头疼欲裂,放弃了再思考下去。
“我这是怎么了?”她问塞弗勒蒙特侯爵。
“你病了,我的女儿。修女早晨叫醒学生们时,看到你在床上迟迟不动弹,凑近后才发现你烧得很厉害。为了方便照顾你,我就立刻把你接回家来啦。”侯爵这番解答很是流畅自然。
“这么说我是在床上被发现的?”菲欧娜小声嘀咕着,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却说不上为什么。
女仆苏珊大婶走上前来,动作轻柔地给菲欧娜换下额头上的汗巾。
小姑娘感到热,下意识地想要掀开盖在身上的带着浓重香味的丝绸被褥。
“你现在需要出出汗,亲爱的菲欧娜小姐。”苏珊大婶按住了她的手背,笑着对她摇摇头。
“可我感觉好热。”菲欧娜烦躁地叹口气。
“让我给你吹吹,很快就不热啦。”坐在床边的侯爵俯下身,认真地对着她娇小的前额一口接一口呼气,弄得她头顶的几丝碎发飘起来,拂得脸痒痒的。
“难道我是什么热乎乎的烤甜饼吗?”菲欧娜被这位一向庄严的父亲逗笑了。
“你是专属于我的小甜心,菲欧娜。”侯爵表情认真,可注视着她的眼睛里满含笑意。
她又主动去够他的大手。“陪我说说话吧,父亲大人。”女孩用甜美的嗓音撒娇。
“好啊,小公主。我会一直在这里,想让我陪你多久都行。学校那边,我已经帮你请了一个月的假,这段时间你就一直在家待着,直到完全养好身体为止。”
“真的?”菲欧娜惊喜不已,“我本以为真的要直到十七岁才能再回到您身边了呢。”
“那我可舍不得,”侯爵笑起来,“我也会孤单的,亲爱的菲欧娜,对你的思念会压垮我。”
菲欧娜呆呆地听着这些闻所未闻的话语。
“您要是我爸爸就好了。”她忽然感叹,“我是说,打从一开始您就是我的爸爸。”
然而侯爵却摇了摇头:“我可不想当你的爸爸,小姑娘。”
菲欧娜感到心里瞬间泛起凉意,泪水一下子溢满眼眶。
“难道连您也要抛弃我吗,侯爵大人?”她纤细美妙的声调因发颤而格外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