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志强当然不敢动手,他本就色厉内荏,只是想给凌冬至一个下马威,而曹婶的儿子是村支书,方才的威胁已经过了界,只等有人劝架给他个下来的台阶。
凌冬至适时拉住了曹婶的胳膊:“婶,我吃完了,给我找件孝衣吧。”
他不是给凌志强面子,只是腻味了他无聊乏味、又臭又长的表演。
棺材停放在一楼客厅里,没盖住脸,女人安静地躺在里面,头发被梳理得整整齐齐,还抹了发油,但瘦削的脸,下陷的眼眶,和骨瘦如柴的手,都掩盖不住被病痛折磨的痕迹,整一副苦相。
在凌冬至的记忆里,这张脸是对他笑过的,妈妈的温婉笑容,温暖有力的拥抱,担忧的眼神,这些都曾给过他。
只是后来凌锐峰出生,一碗水总归端不平,有了亲生儿子,凌志强再也没正眼看过他,女人开始还会说歉意的话,让他多让着弟弟,后来也逐渐理所当然,对他说:“冬至,你也知道,咱们家里穷,本来养你一个就很吃力了,现在你弟弟也到了上学的年纪,你的学费也越来越贵……”
女人说到这里就不说了,看着他,虽然那时凌冬至的成绩在这个小山村的学校里是第一名,但哪能比得上对亲生儿子的培养呢?况且,她知道这个买来的儿子贴心懂事,定会乖乖如她心意,辍学出去打工挣钱。
直到那年夏天,八岁的凌锐锋跟同学下河游泳溺水,等听见求救的凌冬至下河救人时,小孩已经昏迷了,火急火燎拉到医院,肺部严重积水,手术费加后期调理费用要二十万。
二十万,他们当然拿不出来。女人跪在地上,抓着医生的裤脚,给他磕头,涕泗交流:“医生求求你,求求你,一定要救我儿子,多少钱我们都会给。”余光瞥到一边的凌冬至,冲上去就把他推到地上,打了他两个耳光,一边哭一边怒吼:“你是不是故意的,你就是想让你弟弟死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弟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跟你拼了!”
凌冬至倒在地上,耳朵嗡鸣作响,火辣辣的脸颊贴着冰冷的地板,双目无神地承受着他们发泄在自己身上的怒火,从看见溺水的凌锐锋起,他就知道自己会受到惩罚,惴惴不安了一路,此时拳打脚踢终于落到身上,他反而有了一种安心的感觉。
之后的印象逐渐飘渺,关于他们最后的记忆是,他像一条丧家之犬站在市人民医院门口,凌志强推了他一把,恶狠狠地说:“我不管你是去偷去抢,还是趴在地上讨钱,一周之内,你要是拿不出手术费,我就打死你,听见了吗!”
他浑浑噩噩地走在街头,路边尘土飞扬,在修楼盘,围挡物上挂着张白纸,写着招工,一天两百块,他停了下来,懵懵懂懂往里看了一眼,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缺钱吗?”
凌冬至抬起头,那一瞬间,他恍若陷入梦中,一张肖似他自己的脸,气质却是截然不同,男人养尊处优,衣冠楚楚,举手投足间,皆是游刃有余的优雅风度,美好得让凌冬至甚至不敢去想象,这是不是另一个世界的他自己。
薛嘉木平静地看着灰头土脸的凌冬至,又问了一遍:“你缺钱吗?”
汗水流入眼中,传来一阵刺痛,凌冬至如梦初醒,迅速抹了一把脸,迫不及待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斩钉截铁道:“缺,二十万。”
他没有资格、也没有时间去犹豫,这背后要付出的代价。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薛嘉木已经安排了人去医院,跟他的养父母也做了一笔交易。于是等他跑到医院时,凌家一家三口已经转院去了首都,把他一个人扔在了这里,只留了一句口信:他们从此和他断绝关系了。
要不是这封信,他不会再回到这里来。神宜村的凌冬至,沉默、忍耐,和锦安中学的凌冬至,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今天晚上,他要给女人守灵,最后一个夜晚,明天就要下葬。曹婶已经回家了,凌冬至跪坐在棺椁边,凌志强来回晃了好几趟,终于憋不住问出口:“你这几年在外面,应该赚了不少吧。”
凌冬至没给他眼神,语气冷冷:“你想说什么?”
凌志强哪忍得了如此不被放在眼里,当即像被针扎了一样:“你怎么跟你老子说话的呢?啊?”
凌冬至站起来,烛火摇晃,他的影子将凌志强整个覆盖住,凌志强才意识到,这个曾经因为营养不良而瘦瘦小小的孩子,已经高出他将近一个头,一时话都憋在了嗓子里。
凌冬至绕过他,从桌子上拿出一沓黄纸,假装没看出他的滞涩,神色淡漠道:“弟弟呢?不来陪妈最后一段时间吗?”
凌志强的怒气终于有了转移的出口,他两步跨到楼梯处,朝上吼道:“凌锐锋,你给我下来!”
模糊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干嘛啊,我在看电视呢。”
“你妈躺在下面,你看什么电视啊!是不是要我上去请你下来?”
没了回应,过了两分钟,凌锐锋才慢腾腾从楼梯走下来,脸上满是不耐烦。
他看见凌冬至,并没认出他,只以为是某个远方表亲,目光上下打量一圈,把凌冬至全身的衣物估了个价,突然咧嘴一笑,跑到他旁边坐下来,亲热道:“哥,你这包不错,给我吧,我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