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故事的根本。”宋斯文喝了一口茶继续说着,“黎荣祯四十多岁的时候就因病过世了,留下偌大的一个班子交给黎泽。黎荣祯生病时,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再加上他有那么多个徒弟,黎家班囊空如洗、入不敷出。黎荣祯撒手人寰后,留下一屁股债让自己的儿子还,徒弟们也是散的散,人走茶凉。可惜了,当年名震一时的黎家班就这么散了。”
“黎荣祯得的病应该是肺痨,在当时几乎是无药可治。”黎言曾在一本名人的传记中看到过关于黎荣祯生病时的写照,以此推断出黎荣祯得的应该就是在当时几乎是绝症的肺痨。
“黎家班最后剩下三个人,一个黎泽和另外两个徒弟。为了还债,黎泽卖了庆园,对于欠下的巨债来说,这只是沧海一粟。黎泽本就不是要强之人,和他相处过的人都知道,他性子清和平允。黎家班倒了之后,黎泽开始在各个戏院串场,就是我们所谓的打零工,这点薪酬让他过的也十分的拮据……”说到这里,宋斯文也止不住的感叹黎泽生不逢时。黎言很少会听到有关舅舅的消息,也很少能够听到旁人对舅舅的评价,今日听到宋斯文对舅舅的评价,又勾起了黎言对舅舅的思念。舅舅就是那般清和平允、就是那般与世无争……
“那另外两个徒弟呢?”黎言拉回思绪,把一直含在嘴里的那口茶咽了下去,在宋斯文刚才的讲述中,只有对黎泽的概述,并未提到留下来的另外两个徒弟的事情。
“留下来的两个,后来黎泽托人给他们找了好去处。一个是如今南城有名的三弦大师——周文岐,另一个早已退居幕后,但曾经也是个有名的人物——莫霆钧,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当然,他们没有你黎言有名气……”说完最后一句,宋斯文得意的看了一眼黎言,黎言差点一口水喷出来。黎言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名气,她只是觉得自己是个不起眼的小演员而已,宋斯文这句没有自己有名气,黎言真的是愧不敢当。
“叔,您可别打趣我了,人是老一辈的艺术家,我算什么呀。话说回来,周文岐我听说过,三弦大师之一,按三弦门的辈分算,我得喊声师爷爷。南城的三弦大师一共就那么几个,一只手数得过来,安先生门下三弟子,除了我师爷爷陈峻骋有后外,梁先生把一生都给了陈派,周先生也没收徒。莫霆钧,要是我记得没错的话,他曾经和师哥一起同台唱过《锁灵囊》,他是余派的弟子,老生演员。”黎言从一旁的果盘里扔了个橘子给宋斯文,宋斯文剥开橘子,将橘子上的筋一根一根撕下来,“只不过莫霆钧这些年深居简出,一般人见不到他的。如果说这两人还记得当年黎泽的好,那么他们也应该找他找了好多年了……”黎言从宋斯文的讲述中感受到,舅舅对他这两个师弟应该很好,不然不可能在那样的条件下,还想方设法的安顿好这两个师弟。
“这点你放心,在这南城,没有你黎言见不到的人。你是谁?南城戏曲界的明珠,在伦敦、巴黎、维也纳、悉尼歌剧院开过专场的名角儿……”宋斯文这话说得很平淡,但确实是实话。以黎言的影响力,在南城只要是和戏曲沾一点关系的人都想和她打个照面。“行了,可别提这茬了,我倒觉得我什么都不是。话说周文岐、莫霆钧和舅舅分开以后,舅舅就再无消息。有人说,他和姥爷一样得了肺痨过世了;也有人说,他因为卖了祖上的宅子,怕是无脸见先祖,离开南城隐姓埋名……各种说法都有。”黎言打断了宋斯文的商业吹捧,在南城对黎家的事情有许多传闻,只不过不知道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买下庆园的就是南城当时的首富——王家,后来王家的男丁个个英年早逝,几乎都是二十多岁就没了。从此断了香火,无人继承家业,庆园就被政府收归麾下。有人说,王家当年是逼迫黎泽卖庆园,这不是个公平的买卖,价格也十分低贱,所以导致王家最后断子绝孙,没了香火。其实王家买下庆园后,并未搬入庆园,他们的老宅就够住。所以又有了另一种说法,说是王家为了报复黎荣祯才逼迫黎泽卖庆园……至于事情真像本身是什么,我们已经不得而知了,唯一能够坐实一点,就是庆园不是黎泽主动卖的,这事儿和王家肯定有关系。”对于庆园被卖,卖给谁这事儿黎言是有所耳闻的,所以宋斯文提到的这些黎言在打听的过程中也听街坊说起过,“一个人说是被逼的,可能不可信;若是很多人说是被逼才卖的,那就是事实。从王家买入庆园到被政府收归,再到我手中,时间过去二十多年了。”这二十年间,任何小事情,都会被放大成大事情,黑的也能成白的。更何况,庆园的事情牵扯了两家的恩怨,甚至是不共戴天的仇恨。黎言虽不信庆园是舅舅为了享乐而卖的,但是舅舅失踪这么多年很难不让人做多的猜想。
“对了还有个事情,周文岐曾在一次访谈中提到过,黎泽好像有个女儿还是外甥女来着。时隔很多年了,具体说的是什么我记不太清了,你要是想知道具体的内容,你去你师父那翻翻五六年前的报纸,说不定能找着答案。若是周文岐口中的女儿或是外甥女就是你,那么大体上的事情我们已经摸清楚了,若是不是,这里面就有大事情了……”宋斯文这番话到让黎言精神起来,陈晓秋有个“不好”的习惯,就是看完报纸后都会按照时间顺序给它理好,然后放在库房里,以防哪天想着什么事情能去找找。以至于每年收拾完库房,宋斯文都是一身灰,犹如工地上打杂小工的装扮,这身装扮总是让黎言哈哈大笑。“周先生口中的外甥女就是我,至少我到留园前,舅舅并未成婚……”在黎言仅有的一点记忆中,唯一记得的就是黎泽在失踪前绝没有成婚,因为黎言曾是黎荣祯给黎黎泽做童养媳才领回来的。
关于庆园的很多事情,在还未买下庆园时,黎言就托宋斯文在打听。虽然坊间谈文很多,但是要想知道年代久远的真实事情,怕是只有从老一辈口中才有可能得知真相,但是当时居住在这一代的老一辈人大多数都已经过世了,在世的也迁离了,找起来也是一项工程。
宋斯文作为王令群的徒弟、陈晓秋的师弟、黎言的师叔,按这辈分在南城也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虽然在戏曲造诣上相比起黎言的师父陈晓秋,这位师叔还是比较闲云野鹤的,但是在老一辈艺术家中也有着一定的话语权,毕竟王令群在世时,陈派可是南城戏曲界的巅峰,所以托他打听是最合适的。当然,在这期间黎言也没有歇下,几乎是翻阅了所有关于南城戏曲的典籍,最后能找到的资料也是寥寥无几。南城对京戏与越戏的记载颇多,但对于津戏鼓这样的小类记载真的是太少太少,有时候甚至只有在提及整个南城戏曲界时才会提及一笔。
“你不觉得这里的凉爽和平时坐在那些朝北的阴凉不一样嘛……”宋斯文临走前扔给黎言一句话,他总感觉这件屋子哪里不对劲阴森森的,也总觉得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盯着自己。黎言虽然听宋斯文说过很多次,但是自己真的没有想宋斯文说的那样的感觉,这里一切很正常也没有什么超自然现象,肯定是宋斯文想多了,毕竟宋斯文对这些老房子的过敏程度不亚于曾经犯错见王令群的样子。
宋斯文每次到庆园来巴不得下一秒就能走,且不说庆园和留园长相差不多,只要是进了老宅子,宋斯文总是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能看见王令群,所以多待一分钟,宋斯文都要浑身不得劲儿。黎言早已习惯自己这位师叔对留园这一类老房子过敏的“症状”,这次和往常一样也就没有多留他。
庆园本就是黎家的家产,只不过当年不知何种原因被卖。黎言独自走在庆园里,看到那些亭台楼阁、假山轩榭,经常会想起,故人当年被迫将庆园卖给王家时,那心如刀割般的痛,自己今时今日是无法体会了,但好在庆园又回到了黎家人手中。
“他很少和我提及庆园,每次经过庆园,他都是远远的站着看,毕竟这座园子曾是属于他的家……”庆园是黎泽最大的心结,那时黎言虽年幼,但也看得出舅舅对庆园的感情。
若是一切能重来,黎言倒是希望舅舅能过的舒坦些,不要背负那么多的担子,宁可让他活得平凡些,也不想要同现今一般,纵有万丈光芒,可只是转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