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选择读法学,是因为我说过,等我长大了,我要护他余生一马平川。”宋斯文和杨思媛这么多年来都不能理解,黎言为何要死磕法学,从本科到硕士再到博士,陈晓秋说,黎言所作的一切都和黎泽有关系,细想想还当真如此。
“那年,你养母本想给你过一个生日,但是在你生日的前一天,我找到了你养母,告诉她你舅舅的时间不多了,你养母想让你去见你舅舅最后一面。我告诉她,别让你去,因为这是你舅舅的嘱咐。你舅舅不想让你见到他那时候的模样,一个二十七岁正值最好年华的少年,被病痛折磨的就像是九十多岁的佝偻老人一般,他叮嘱我不要让你去见他,他怕吓着你。”话说的这个份上了,杨景程也不再隐瞒什么,“你养母知道你在他心里的分量有多重,唯有把你养大成才,才是对他最好的回报。隔天我打电话告诉你养母,你舅舅过世了,虽然我们不能告诉你真相,但是我们能让你记住他离开这世间的那个日子——八月廿八。”
“原来不是爸爸妈妈不给我过生日,而是我的生日是舅舅去世的日子……”黎言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但是一直没有落下来。“所以当年庆园卖给王家不是抵债,而是王家逼舅舅把庆园给买了!”说到这里,黎言的脑子里的事情算是捋清楚了。
“那年应该我们差不多是五岁左右,你姥爷刚刚过世,曾经辉煌一世的黎家班分崩离析,只留下一个庆园。王家当时的族长看上了庆园,就提出购买庆园,你舅舅直接就拒绝了。庆园是黎家的祖宅,你姥爷当年宁可不治病,也要保下庆园。当时的族长在南城也算得上是恶人,和当年烧杀抢夺的强盗没有什么区别。他们见你舅舅“敬酒不吃吃罚酒”,一不做二不休绑架了你和你舅舅。就关在王家老宅的柴房里,现在已经拆了。王家祖上是做押运的,积攒了一些□□上的人脉,所以绑架这种事情他们是干的出来的。为首的已经过世了,是王家的主家。以前在王家做小弟的一位说过当时一群人在绑架你们以后,曾在柴房对你们进行过毒打。你舅舅一直把你护在身下,不让你受到一点伤害。当然‘为父则强’,别看你舅舅很文弱的样子,但是在原则面前他的态度很强硬。这些事情都是后来那些在王家做过工的人自己说出来的,王家也受到了报应。他们很清楚你是你舅舅最大的弱点,你舅舅为了不让他们伤害你,最终还是决定把庆园卖给王家,价格可想而知了,一定是不公平的。你舅舅过世后,他们怕自己的恶事被揭发出来,就四处散布流言,说是你舅舅贪享富贵才卖的庆园。一年后,王氏一族族人接连病死,落得断子绝孙的下场,因此庆园归政府所有,直到被拍卖。奶奶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真的不敢相信,就连她本人都不敢相信,当年南城四大家族之一的王氏,竟然会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奶奶说,如今你作为南城黎氏的后人问起,她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她年纪大了,不能亲自前来,替王氏族人请罪……”黎梓潼的讲述,让周文岐和莫霆钧失声痛哭,原来当年被师哥赶走后,师哥的经历居然如此坎坷。黎言默默的留着泪水,虽然小时候的记忆大多已经忘却,但仍旧有一丝的残存。
“因为王家,庆园被卖;因为王家,黎派津戏鼓后继无人;因为王家,我师哥死了……”莫霆钧越说越生气,要不是周文岐拉着他,还不知道他能干出点什么。黎言反倒是没有他那么激动,好像这一切她早就已经料到了一般。周文岐也很不解黎言居然能如此冷静,但转念一想,当年黎泽在遇到大事时,也是这般冷静,想必这就是黎泽对黎言的言传身教。
“行了!我知道你们生气,气王家害死了舅舅,但是王家受到了他们应有的惩罚。说实话,我也气,但是人死恩怨两清。南城王氏与我黎家,虽有不共戴天之仇,但王氏一族都已命丧黄泉,就当是上天看不下去,让他们给舅舅陪葬。从此我们两家,恩怨两清……”黎言知道莫霆钧和周文岐是不甘心看着舅舅就这样被他们逼死,但是现在计较这些也是无用功,人死不能复生。
“黎言,你舅舅还在那躺着,你就这么算了?黎派津戏鼓就这么没了?”莫霆钧的语气很冲,他不明白黎言为什么能这么心平气和的坐在那里。
“你还想怎么样?躺那里的不是你舅舅,是我如生父般的舅舅。王氏族人都在阴间,你下去算账吗?我说了,从此恩怨两清。还有这不是我黎言的决定,这是黎梦晗的决定……”黎言见莫霆钧怎么也劝说不了的阵势,无奈只得搬出了黎梦晗的身份,黎梦晗可是黎泽名正言顺上了族谱的正牌夫人,搬出黎梦晗的身份莫霆钧就不得不老实听话。
周文岐全程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的听着、看着。这些年,在周文岐心里也设想过无数种结局,但细细捋一遍全过程,现在的结局是最好的。若是王氏族人还活着,又或是黎泽回来了,事情远没有这么快结束。南城戏曲界,看似各个戏种之间毫无关联,实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牵一发而动全身。黎言选择这样的处理方式,实则是在保全所有人。
“很多人说我是戏曲界的名角儿,还有的说我是站在戏曲界的巅峰的人。但是没有人会知道,在曾经的岁月里,我的舅舅也是个角儿,比我还厉害。舅舅走后,南城黎派津戏鼓彻底退出江湖,但是黎派需要传承,它不能就此隐于历史,在百年后,人们只能在史书上看到关于只字片语。我是他唯一的后人,也是黎家最后的希望,我有责任担起这一切。”黎言比任何清楚,现今自己所作的一切,不仅关系到陈派、黎派,更是关系到南城戏曲界的大局。自得知黎泽不在人世的消息后,黎言细细想过,既然舅舅已经不在了,所有事情就到此为止,她不想在因为这件事情牵连更多人。
许秋恒与周文岐细细捋了一边黎泽的生平,其实明眼人不难看出,其中有很多细小的事件就已经告诉所有人,当年的事情黎言还是有所隐瞒。宋斯文也问起过,黎言却说没必要去深究,不深究,或许只是黎言给王家留的最后的颜面。一旦深究,王家最后的遮羞布会被撕开,那时候当年的罪恶就是真正曝光在大众眼前,那时候又有多少人能耐得住好奇心不去细想其中的内涵。
“黎家与王家恩怨的真相,只会公布我想要让别人知道的那一面,至于其他的没必要让别人知道,我知道就好……”黎言做事情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这般,她只想让别人知道她想让他们知道的内容,至于自己信不信服无所谓。杨景程却说,黎泽当年也是这般,他对所有人包括黎言也是这般,他只会让黎言知道他想让她知道的那一部分,至于那一部分的真实性,他自己信不信已经无关紧要了。“不愧是黎泽养大的,一个性子,天下人信了就好,自己信不信无所谓!”
黎言直到现在才明白当年舅舅的隐忍,很多事情不是舅舅不愿意出面,而是他作为黎氏的家主得顾全大局。“曾经我与三舅也像你们这般不理解舅舅为何在姥爷过世后变得那么胆小,变得那么息事宁人,直到我自己做了黎氏的家主我懂了。作为黎氏的家主,凡事大局为重,曾经舅舅也潇洒过、也不用在意那么多,但是身在这个位置,确实是身不由己。每个人都有自己过不去的坎,都有自己闹心的事情,但是一旦成了家主,扛起的是所有人的天,他的伤心、难过是绝对不会表露出来的。我记忆最深的就是我和他在一起的最后半年,我知道他每天要演三场,每次回家都已经是深夜了,我知道他很辛苦,但是他从不在我面前表露一点一滴。他病了,也是生抗着,实在撑不住就吃点药。我若是知道是如今这般结局,我应该懂点事儿,早个几年学津戏鼓,这样他也不用那么累,至少还有我……”回忆当年的点点滴滴,所有人都能听出黎言的自责。周文岐叹了一口气,望着窗外对黎言说“师哥压根就没有想过要让你学津戏鼓,他只是希望你能平安、快乐的长大。当初你跟我说,当年师父定下的规矩能不能改,我说不一定非要沿用祖制,也是因为师哥曾说过‘有些规矩从定下那一刻起,就是害人害己’,往后若是有好时机能废就废了吧……”
听到周文岐的话,黎言竟然鼻子一酸,泪水不自觉地从眼角流出。“若是舅舅知道苏韵琳老师因他一生未嫁,他顶多说句何必呢。换个场景,他一定会告诉我,可能在苏韵琳老师看来是她个人的事情,但是在旁人看来,这就是我们黎氏欠下的债……”黎言再提苏韵琳的事情,就是要让莫霆钧知道,从他自己的角度去想的事情,与作为黎氏家主的角度去想问题有何不同。
“既然舅舅已经不在了,王家也受到了上天的惩罚,到此为止。黎梦晗不会再追究细枝末节,该计较的黎言会去计较,但是该放下的还是要放下……”黎言说完就去了书房,留下周文岐、莫霆钧、许秋恒等人,“黎梦晗当真是长大了,这事儿做的大气。”杨景程给黎言的做法很高的评价,如今黎氏与王氏的恩怨摆在明面上,这么多人看着,黎言只能选择不计较。与其去计较那些根本不可能回寰的事情,不如把眼光放长远往前看。
黎言在书房待到第二天凌晨,站在窗边看着高悬于天空的明月,突然感到一丝凄冷。选择原谅不是因为黎言大气,而是因为别无选择;选择原谅不是因为往事久矣,而是因为有些事情已经没有办法去追究是非;选择原谅不是因为黎言不孝,而是身不由己,黎言相信舅舅定会理解她的做法。秋寒露浓,昔人作古,今世别无所求,只求来世能有重逢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