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遗书放到案上,熄了灯,躺在了榻上。夜深人静,他一个人躺在帐内,甚至能够听清营地之内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偶尔还会有士兵起夜的放轻脚步声和守夜士兵不经意发出的轻响。
这一场战役打得时间不短,又艰难重重,如今终于胜利了,将士们方才松下一口气,疲惫和喜悦之余,还多了几分即将回程归乡的活气和干劲。他向来心细如发,自然感觉得到周遭氛围的细微变化。
这是他所带来的。他为此感到由衷的自豪和高兴。
其实也并非所有将士们都如同他这般安歇了,还有不少身强体壮且精力充沛的,高兴得睡不着觉,他们有的自请守夜执勤,有的则躲到较远的地方喝酒去了。他身体不好,大家都知道,只要情况允许,他们都会尽量给他留足歇息的空间。
倒是难为了那些起夜的,就算半夜忽然被尿给憋醒,出来时还得时刻记挂着他身体不好需要歇息,又睡眠很浅、容易被惊醒,硬生生地自觉练就了一边憋着尿、一边猫着腰小碎步轻而快地尽可能绕开帅帐跑开的本领。
他一个人静悄悄地躺在那里,安详而又知足地聆听着这些声音,任由时间和生命流逝。渐渐地,他感到整个营地的声音都在离他远去,头顶的黑暗压了下来,如同深渊一般默默凝视着他。
当黑暗完全将他笼罩其中的时候,他在万籁俱寂里又听到了新的声音。
他知道,那是死亡的声音。陌生的,沙哑的,饱含怨气的抑或是沾着血气的。
这些声音似是源自一个个影子。他想,都说人死前会有走马灯或是故人相见,眼下的这一个个影子,约莫都是死于他手的亡魂。他们隐匿在黑暗里,又或者说,被淹没在黑暗里。
他们中有人在哀嚎,说:“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也有人在愤恨不已地控诉:“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明明可以不是我的!”
还有人在朝他一边笑一边伸出手:“嘻嘻嘻嘻,你来啦。”
更多的影子凝视着他,反反复复地重复着一句话:“我们都是一样的。”
这些声音很琐碎,有时很尖锐很清晰,仿佛就在他耳朵边,有时又很渺远,像是深夜帐外的风刮过树叶,发出簌簌的犹如啜泣的声音。
——黑暗中,影子们在说话,在哭喊,在向他走来。
忽然,他榻前的木案上亮起了一点微光。
他抬眸望去,并没有看到他放在案上的遗书和信札,只看到了散乱的杯盏,和一个伏在案头默默垂泪的醉猫。那人似乎察觉了他的目光,缓缓抬头向他望了过来,口中还在失神呢喃着那些不能让人细想下去的话语。
“……如果,你是个姑娘,就好了……”
“娶公主……不如娶你。”
看来,这就是走马灯了。
只是不知道他人生中明明有那么多浓墨重彩的事迹,为何临死前最先想到的,竟然是这一桩不容深思的尴尬之事。
他神思清明地这般想道,内心不由得感到有些复杂。
如果,你是个姑娘,就好了。
……原来如此。
白羽的眼里倏尔有一道光芒闪过。
他静静地看着伏在案前失神呢喃的那个男人,虽然那人与越平明五官模样并无半分相似,但是在他的眼里,他们二人的形象莫名其妙地重合了起来。
这几乎是一种下意识的联想行为,而在联想成功之后,他的直觉坚定不移地告诉他,他的想法是对的——那人与越平明,拥有的即是同一具神魂。
他霎时间明白了白羽和他之间的联系,不由得哑然失笑,也不知道该说是他连累了越平明,还是越平明连累了他了。
在寻白羽独自面对前尘镜的时候,楚润也没有闲着,多次尝试想将顾茵一举拿下。但顾茵到底是当年巫界在行踪本领上登峰造极的四喜大人,楚润打得过她,却未必一时半会儿就能抓住她。
于是,两人像是猫捉老鼠似的,在这块被楚润设法圈禁下来、使得顾茵无法离开的区域内兜兜转转地跑了好几圈。
顾茵蛰伏人间多年,她现在虽已重伤,但楚润不知她的具体底蕴。她有理由相信,顾茵既然能够掏得出来前尘镜,未必不能掏出来别的。毕竟,顾影可是个连禁书禁术这类禁忌之物都能偷盗得到的人,更何况是寻常正规的法器。
“如果,你是个姑娘,就好了。”
寻白羽不知道的是,他在对镜沉吟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将这一句话念出了声。正与顾茵周旋的楚润当即察觉了其中的不对劲。
楚润感到有一股危险的力量陡然逼近寻白羽,立刻向他望了过去,果然看见一只惨白的手从前尘镜的镜面里伸了出来,眼看着就要落到寻白羽的脸上了。而寻白羽似乎陷入了前尘镜中的前尘往事之中,并未对此有所察觉与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