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墓园所在的远山地界,以及方才肖允他们所在的羁押场所,皆是归属于央京城的北郊区,而北郊区的大部分地方都是“无人之境”抑或是“少人之境”,没有足够多吸引恶灵前往的目标。
更勿庸说,北郊区内有的是上界之于人间所管理的地盘,例如北黎庄。尽管有乾坤卷这一神器法宝作为倚仗,但枉死城的恶灵们显然没敢上来就不知好歹地试图触犯上界之于人间的控制领域,尤其是在得不偿失、还需以身犯险的情况下。
于是,北郊区和央京其他区域的对比差距,在这时候就更加明显了。
北郊区人迹罕至,大雪纷飞里,满目皎洁渐渐在本就风景青幽的山野林丘间弥漫开来,俨然一片万籁俱寂的安宁光景。
央京城的其他区域却是水深火热,本就在世间存在而又被恶灵们的力量一再激励和触发的人间恶意,此时愈发暴涨地弥漫开来。枉死城的恶灵们开始了它们不断趋于强大和长生的饕餮盛宴。
难得任性地将这些都撇至身后的肖允步履沉重地缓缓走到了蔺澄的坟墓前,墓碑上的小姑娘恍如昨日地向他报之以明媚而又灿烂的笑意。
蔺澄的葬礼、入殓和安葬,都是他和宁澈一起操办的。他现在还清晰地记得,他和宁澈送小澄最后一程,将她安葬在了这里那时的具体光景:宁澈是如何小心而又温柔地为小澄擦拭墓碑的;他当时为小澄带了哪些她喜欢的东西;他和宁澈又是怎样在墓园工作人员的帮助下,为小澄种上她所钟爱的向日葵的……
那时的他们,自以为亲手送别了小澄赶赴往生轮回、获得新生,根本不知道,其实那才是她进一步奔向毁灭的开始。“蔺澄”明媚开朗、乖巧懂事的性格局限了她,所以她脱离了蔺澄的身份和局限,做回了程惜。
他们没能够发现,更没能够拦住她。
二十多年的青梅竹马,到头来却被残忍地告知,曾经那般明媚鲜活地出现过在他的生命里的、让他忍不住为之心悦纵容和沉沦的那个小姑娘,是假的。所谓的“蔺澄”,从始至终,都是程惜尝试摆脱顾茵的控制影响和自己的悲剧命运所精心营造出的浮华掠影、镜花水月。
肖允微微颤抖地伸出手,弯腰轻触了触照片上蔺澄让他久违了的熟悉脸庞和亲切笑容,而后仿佛是终于不堪重负地,缓慢而又沉重地在蔺澄的墓碑前跪坐了下来。
指尖一片冰凉,是石碑本来应有的温度,也是蔺澄本来应有的温度。晶莹的雪花落在蔺澄的墓碑上,也擦过肖允的指尖,原本的冰凉愈加寒冷,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接近于寒霜与冰冻。
“小澄……”肖允浑身发冷地跪在蔺澄的墓碑前,弯曲着脊梁,垂眸注视着依旧在向他微笑的蔺澄,即便是上大学时专业课一路满分的肖大专家也无法分辨清楚,其中到底含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他徒劳地轻颤着张了张嘴,却发现万般心绪汹涌交错地哽在他的心口,压得他满心沉重、得不到半分的宣泄与轻松,他似乎想说很多话,但又似乎什么都说不出口,也根本没必要说。
毕竟楚润早就告诉过他,小澄的墓里什么都没有。
终是欲语还休。
唯有一滴又一滴的热泪,穿过绵绵絮絮的雪花,无声哽咽地坠落到了地上,没有溅起一星半点的水花。而这一点远山幽林、墓园大雪的一片冷然寂寥里唯一算得上温暖的温度,也在自主人的眼睛夺眶而出后不久悄然而逝,仿佛是只一个刹那,便已经无形无色地消弭泯灭于这一片银装素裹的冷然寂寥里了。
天地无声,万籁俱寂,唯有一颗悲伤的心,借着漫天大雪的陪伴遮掩,兀自在诉说着些什么。只是从始至终,都无人聆听罢了。
大道至仁,亦是不仁。
曾几何时,她在明冥之中看到的命中死期的画面,与眼前的情景完全融合。楚润脚步无声地在肖允身后站定,默然凝视着眼前正在真实发生着的光景,神情比周遭满目洁白晶莹的大雪还要淡漠与寂静。
方才察觉人间下雪了的时候,她便心有所感了:啊,是今天啊。
——她最终所坚定做出的、并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抉择,原来,是这样的。
容止玺忽然在她的识海里显灵、开口和她说过的话犹在耳边,楚润抬眼望了望亦是一片雪色的天,漂亮的唇角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愈发地上扬。
在这样子满心满眼的素白静寂里,心底和脑海的声音总是会变得更加清晰。她听到自己不由得轻笑了声,向具体不知藏身在哪里的容止玺不无调侃地幽幽道:“所以,这就是你至今都未能够成功如愿的真正原因吗?”
为了可悲可怜的人类而不得不牺牲同样可悲可怜的精神容器。
因为不忍心,所以想要将精神容器界引入轮回;也是因为不忍心,所以仍然坚持着精神容器的使命。既想要遵循天意,不折损原有稳定的秩序和法则;又想要改变命数,在精神容器界创立起精神容器们的往生轮回——容止神祗楚九歌,你可真够矛盾和纠结的。在这大道无情的公平世间,又哪里会有这么十全十美的事情呢?
您老人家还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梦想家,所谓的“天生浪漫却注定悲剧的理想主义者”,所以才会努力拼搏到了现在,都没能够获得什么她这个后辈能够看到的实质性成果啊!
“……众生平等。”脑海里的容止玺当然也知道自己被楚润给无声地嘲讽了,默了一默,不仅没有和她计较就直接默认了,还贴心周到地为她附上了解释说明,“更何况,最终做出决定的人,是你。”
语气淡漠,说话冷静。
但楚润通过之前那次交谈的经历已经知晓,这厮也就是表面功夫做得到位,外表看上去高冷兮兮的,内里早就不知道暴跳不满成什么样子了。
毕竟,神器都有它的脾气。
或许是由于现任主人和容止玺之间会存在特殊羁绊和精神感应的缘故,楚润可以一面聆听着容止玺表面上明言的回答,一面分明地听到疑似是它真实心声的声音。
——所以,请不要把什么锅都甩到我的头上!
我容止玺,可是和来去鉴、乾坤卷和轮回钟并列为“命司府四神器”的神器级别的珍稀法宝!你以后用得着我的地方多着呢!请注意你对你忠实可靠的工作好伙伴应有的态度!!!
我又不是你家好脾气好欺负的白羽弟弟!
噗。
坏心眼的楚大小姐明目张胆地嗤笑了一声,嘴角上扬的弧度越发的愉悦。
在无声起舞的大雪里默然含笑了良久,容楚神祗方才收敛了些许她脸上烂漫着的绝美笑意,似是温柔,又似是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