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澈和他只是认识，并不熟稔，他们的交情根本没到相互欣赏、彼此扶持的知己程度。宁澈愿意代表宁家是因为族门需要，自己职责所在，完全和眼前这位没有丝毫关系。更毋庸说，他当年根本就不想捞他。
——当年的宁澈就知道了，他也是当年致力陷害靳执的巫者之一。
“宁澈！是你！是你当年放弃了我！是你背叛了我们之间的友情！！！”满面痛苦的恶灵厉声控诉着他，眼里燃起了同归于尽的疯狂，“凭什么你就可以轮回转世！凭什么你可以好好地站在这里！凭什么你又能高高在上，生来就有我想要却总是求而不得的东西，随随便便就能判定我奋力苦苦争取来的结果？！”
“明明我们都犯了错！凭什么你能够被宽恕！因为你是宁家的儿子吗！！！”
他阴森森地痴笑着：“一起毁灭吧……你当年就该和我一起毁灭的！！！”
方才复苏了属于十万余年前的自己的记忆的宁澈没有在仔细聆听他的控诉，而是兀自地晃神着。
是啊……凭什么……
他背叛了他们之间的友情，更羞耻于谈论他自以为是的爱情，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又凭什么还能够获得如此美好的新人生呢？
难道是因为……她最终选择了宽恕原谅他吗？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很多十万余年前他没能够看清楚的事情，终于在迟来了太多的今天，一一地看明白了。他误会靳执了。他自诩喜欢她，却连相信她都没能坚持到底，还爱莫能助地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用心险恶地算计、诋毁和迫害。
外界的赞誉都是虚无缥缈的，他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和他大哥不一样，他大哥宁瑕是个敢作敢当的真人物，就算堕为无上邪尊恶命阴戾鬼王，也定然是自有他的分寸掌控在的。而他尽管宁家的全副支持在手，却也终究是个想做什么结果都没能够做好的废物。
——愚蠢，犹疑，无能而又冲动。
眼前的恶灵自爆了。
一个年龄资历为十万年有余的恶灵自爆所带来的力量是什么概念呢？
顾茵自爆的时候，连楚润和寻白羽这两个做神的都差点被她的力量给算计了。
眼前的这个当然是比不上作为顾盼座下第一刀的顾茵，但他自爆的力量确实如他所言，足以带着宁澈这个转世而来的人类一起不管不顾地毁灭了。
他这一爆，宁澈注定避闪不及，他也没想着能躲开。
宁澈的第一反应，是下意识地思考和担心：不知道瞭望台的应急结界能不能抵御这一波恶灵自爆所带来的力量冲击？如果不能，那么损害延伸，至多会导致什么光景，不已处如何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对此实施及时且有效的补救？
——幸好不已处还有姑姑、肖允和惊风哥他们，就算他死在了这里，不已处后续的工作运营也不会有任何的问题。
“嘭——嘭——嘭——”
耳畔爆炸碰撞的声音一阵又一阵，宁澈却恍若失去了所有的观感，唯有自己内心的想法们一个赛过一个清晰。只是他有些不解，此刻的他毋庸置疑清醒而又冷静，可此刻的他，究竟是十万余年前的宁澈，还是十万余年后的宁澈呢？
周围的声音停了下来，就好像烟花放完了渐渐散去。
宁澈默然看着眼前恶灵愤怒不甘的脸徐徐地消散在了空气里。
“哼。”犹然还漂浮着些许有如爆破烟火气息的空气里，忽然间传来了一声轻哼，是他所熟悉的声音，“就你这样的，连我都敌不过，还想和宁澈哥哥相提并论呢……”
——这是蔺澄的声音。
反应过来了的宁澈立马神思聚拢，抬眼向声音的来处望过去，看清了跌坐在他面前不远处的程惜。因为他是站着的缘故，所以跌坐在地的程惜正处于他目视前方时的视觉盲区。
她好像经受了一波莫大的冲击，故而没能站稳，踉跄着跌坐在了地上，一时还爬不起来。从宁澈的视角来看，程惜背对着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和虚弱。
或许是因为久违了的蔺澄的声音和语气，或许是因为自小相识以来作为哥哥保护妹妹的本能，在看到程惜单薄背影的那一刻，宁澈想都没想地向她走了过去，毫无防备地在她身边蹲了下来，想要把跌坐在地的程惜给扶起来。
“宁澈哥哥。”程惜抓住了宁澈伸过来的手，却没有借助他的力气站起身来，而是调整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继续坐在地上，眼神微亮地转头看向他，问道，“你……都想起来了？”
“恩。”他低声应她，声音平淡，可程惜却听来觉得分外温柔与熟悉。
——是她所熟悉和喜欢的宁澈哥哥啊。
程惜小心翼翼地抓着宁澈的袖子，尽可能保持平和地向他微笑：“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她其实也和刚才自爆的恶灵没多大差别，她也是当年害死靳执的有力推手之一。
宁澈轻轻摇了摇头。
迁怒于别人有什么用？犯错的分明是他自己。他生的是自己的气。
程惜张了张嘴，原本还想和他再说些什么，结果却是欲语还休了，千言万语，最终说出口的只有看似薄弱的两句：
“宁澈哥哥，谢谢你相信我。”谢谢你，虽然你没能够给我你最珍贵的爱意，但是也给予了我同样宝贵的相信。当年的我不知轻重，没能够好好珍惜。
“对不起，我骗了你。”对不起，你这么信任我，我却骗了你。你一直希望我能够成为一个更好的巫女，我却满心里只有自己的嫉妒和私欲，不仅害了自己，还害了靳执姐姐。
谢谢你。
对不起。
这是世间最为单薄无用的话语。
也是世间最为沉重深切的话语。
程惜伸出手，主动抱住了宁澈，气息微弱地轻轻把脸靠在宁澈的胸口。
宁澈身形微微一滞，却还是没有推开她，而是抬起手，动作轻柔而极有分寸地将她半搂在了怀里。他感觉得到，程惜命不久矣。她眼下的精神，极有可能是回光返照。
程惜靠在宁澈的怀里，一如既往的偷笑。
真好啊。
在知道前世今生的她究竟是怎样的人之后，宁澈哥哥依然愿意相信她。
这可比人前人后的伪装欺瞒换来的所有美好评价都要好得多了。
至少，现在的她是真的，也不用去怀疑，别人所给她的，是不是真的想要给真正的那个她的。
她的耳畔不由得回响起大巫神曾与她说过的话——
“巫族既为人而知非人之事，是天之眷顾，亦是天之警戒。为巫者，应当比任何人更明白如何良善与舍得。程惜，你若是不明白，那便是天资再高也无用。”
“从此以后，你不再是巫族之人。我以巫神之名义，罚你入生死轮回，生生世世，求而不得，不得善终。你所热爱与亲近之人物，皆会为了使你学会舍得与良善付出代价。待到你明白舍得与良善之时，方可魂飞魄散，归于安宁。”
没想到，她为了复仇翻盘、转生为人而生长的人格，走到最后竟把她的初衷逼至了绝路。如今顾盼为枉死城所反噬，她如愿脱离了顾盼的影响和控制，甚至完全可以借机夺取顾盼的力量，长长久久地安居人间。
程惜从来都是善于抓住和利用机遇的天才，可是现在机遇当前，她却是主动放弃了。当年大巫神送走她时所说的那一番话，如今她明白了。
她原本以为蔺澄会是下一个程惜，却不想，也不知是因为阴阳的那一缕精魂，还是轮回转世即是新生的缘故，这一世的蔺澄并没有如她原本所希望的那般活成十万年前的程惜，反倒使得十万年后的程惜，心甘情愿地活成了蔺澄。
濒死时分，蓦然回首，她在这段绵亘了十万多年的漫长岁月里最后悔的事情，竟然不是她注定一如当年那般无法得到她至爱的宁澈哥哥，而是再也回不去蔺家爸妈在时的那段虚弱但美好的寻常日子。
爸爸，妈妈，感谢你们这一世甘愿爱我到最后一刻。
幸好……蔺澄作为女儿，对得起你们。
对不起你们的，是我程惜。
“宁澈哥哥，我喜欢你。”她轻声道，“无论是十万余年前的程惜，还是十万余年后的蔺澄，都很高兴能够遇见你。”
“如果能有下辈子，我还想再做爸爸、妈妈的女儿和你的妹妹。”
明明能够遇见就已经很美好了呀，其实她不是一定要得到的。就好像天上的月亮，即使她够不到，也由衷地觉得漂亮和喜欢。更何况，月亮都愿意给她留存温柔明亮的特别月光了。
宁蔺肖三家跨越血脉的亲情陪伴，真的就足够了。
如果还有下次，她一定好好珍惜不贪心。
程惜的声音越来越轻浅：“这一次，我总算也保护了你一回。”
蔺澄因为从小便身体不好，又是三家里年纪最小的妹妹，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家长和哥哥们的精心呵护里，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自己有一天能够变得足够强大，反过来保护她可爱的家长和哥哥们。
她的这个愿望自小便有，时常暗自嘟囔，宁澈和肖允自然也是知道的。
她用他们彼此心知肚明的话语，告知了宁澈她的身份。
此刻靠在他怀里的姑娘不是那个坏丫头程惜，是他聪明懂事的妹妹蔺澄。
“小澄……”宁澈哽咽了，“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渐渐明白过来蔺澄之前的不少所作所为的宁澈尽量保持着自己声线的平稳，怀抱着蔺澄，用和以往一样的语气低声夸奖她道：“不止这一次，你已经用你的方式，保护了我们很多次了。”
“我们小澄真棒。”再附加赠送了冰山哥哥极为宝贵的明言夸赞。
怀里的小姑娘如她所愿地渐渐恢复了蔺澄的模样，心满意足地向宁澈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明亮、灿烂而又得意洋洋，小太阳般时光正好的向日葵一样。
——大巫神保佑。
现在，她终于可以归于安宁了。
宁澈温柔而又沉默地注视着蔺澄，看着她为自己聪明机智的计划行动赢得了他的认可和赞许而颇为自豪得意，看着她为终于能够在他面前彻底的坦然而感到由衷的欢喜和释然，看着她安详地靠在他怀里，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宁蔺肖三家共同精心培育长大的小太阳，至此永远地休息在了宁澈的怀里。
冬天不是向日葵的花季。
或许下一个花季到来的时候，他们的小太阳便又能够在别的地方冉冉升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