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谁家妇人扯开嗓门大声、唤着还未归家的孩子,然后,这狭窄错乱的斜阳巷便此起彼伏响起、母亲喊回家吃饭的呼唤声。
闻着百家朴实却各不相同的饭菜香气,听着慈母呼唤孩童嬉跑,方云中独坐育荫堂偏角大树下,和颜淡笑生着羡慕之情。
他自幼生长在世族大家,父母虽对他爱护有加,但毕竟是知书达礼之人,每每相处时,总少了一种寻常人家才有的亲密融洽,他亦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只能日日与诗书经纶为伴。
虽得学问小成、受人推崇,却难得心安意满,可恰恰结庐于这喧哗人境中的几年里,他才得了几分难得自在,心静日趋。
学堂早已下学,还剩五六个学童未走,多是家中无人,母亲做工还未归,要在学堂多留一会儿。
这些学童家境情况他亦理解,所以会留下多做陪同,闲来还可指导其课业一二,况且这些学童都是聪明好学之辈,好生教导将来自有一番出息。
见窗内学童一一刻苦用功,方云中翻着手中书卷,也想趁着天晚夜落之前多看上几页,莫负这夏日好时光。
目光专注于书卷白纸黑字之上,或许是他看久了眼累生花了,怎么这书上的字开始扭动起来,方云中眨了未觉酸涩的双眼,依旧如此,不由奇怪凑近一看,“啊……”
一声尖叫,书卷抛上腾空落下,院中惊魂一声、惊到了堂内发奋用功的学童,纷纷侧目以望看向院中,然后好奇的目光皆聚集在跌落在地、惊惶失色的夫子身上。
朱娉婷灵活从树干跳下,拍去手中泥土和未扔完的小虫子,灵眸上扬,好笑地看着坐在地上、被吓得毫无血色的方云中,别来无恙说道:
“方大先生都上过战场看过厮杀,怎么还这么怕几条小虫子?”
远在千里之外的心上人突然从天而降,方云中连忙站了起来,掸去一身尘土与狼狈,正襟衣冠,惊喜道:“娉婷,你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
朱娉婷没好气白了方云中一眼,扮作恶相,挥手散去了、趴在窗边的一众看热闹的书童,捡起被他扔在地上的书,拍干净放在石桌上,有气道:
“我未婚夫婿一声不吭就走了,抛下我孤苦伶仃一个人,我不应该跑来找那负心汉要个说法吗?”
“娉婷,我……”,是他先做愧疚之事,他现在又有何颜来说歉意。
其实娉婷随朱老夫子要来并州这事,母亲已写信提前告知于他,他亦跃跃欣喜、有所期待,也曾碾转反侧彻夜难眠。
当年他瞒着众人离京,独自奔赴并州从军,未落只字片语,娉婷苦等他多年未嫁,怨他也是应该,反倒是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一别多年,他在并州一事无成,他没能成为她喜欢的英雄,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迎娶她回家。
方云中黯然无光,低头不语,朱娉婷怎会不懂他此时的心思,直言有气道:
“我当时年幼,不过看了几本闲书,说了些不着边的话,你干嘛就入了心?一声不吭就跑到并州参军,招呼也不打一声,害我找了你好久。若不是赫连哥哥给祖父传信、提及你在并州,我差点就我爹娘打死了!”
朱娉婷也是真气方云中这个书呆子!
他俩自幼相识,认识十几年了,不是亲人胜似亲人,虽说两人之间的婚事是双方长辈订下的,可嫁给他,她从不觉委屈或不喜,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他是能做到一辈子对自己好的那个人。
可这呆子,也不知发了什么疯,自己不过说了句喜欢手持利剑、豪情盖世的英雄,就真一个人跑到并州参军。
他又不是不知道当时并州有多乱,后褚年年攻齐战乱不断,就他一介文弱书生跑来当兵,不就是来送死的吗?
当她知道这个消息时,天知道她有多悔恨,若是他真出了事,留下她一个人该怎么办?
“我不想你后悔。”
“后悔什么?”朱娉婷双眼微红,含怨瞪着他问道。
“我不想你有一日、后悔嫁于我。”
君子坦荡荡,方云中直言道:“娉婷,你我自幼相识相知,我自问我比任何人都懂你,你喜欢我的陪伴,喜欢我对你的纵容,喜欢我不知生气为何物的好脾气;
可当你说,‘你喜欢有豪情壮志的英雄,希望他骑着高头大马来娶你’时,我迷茫了,我不知你对我的喜欢,是不是如同我对你的那种喜欢——经此一世,只认定你一人。”
此时的朱娉婷还是懵懂的少女,她不懂感情,方云中说的一番话,于她也是半知半解。
所以,她对方云中此时更多的是气怒,是一种担心过度、而怒不可遏的心有余悸,“那你可以直接来问我,为什么一定要跑来参军打仗,你知不知道你会死的?”
浮云散落天幕,黄昏落去,仍有明浅的余光映染一穹宝蓝,此时的天不似天,似湖,倒转落在了天上,浮云成了一座座浮出宝蓝色湖面的浅白色小岛,待天色再暗上几分,浮云染了夜的墨色,它成了望不透的水,而露出的斑驳如碎块的苍穹,反倒成了水上的地、湖中的岛。
方云中目光从天上落下,看着眼前满含担忧、质问着自己的少女,有些话好似现在不合时宜,今日相见,还是应留给重逢应有的喜悦,
“你看我现在好好站在你面前,哪有什么死不死的。端王爷知道我不是当兵的料,我在军营时根本就没上过战场,我当时也执拗过一阵,反倒是将端王妃一番话让我想开了。
世上千万人各有不同,我就是一读书拿笔的命,何必要固执,去拿我根本扛不起的刀枪。你看,这里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
朱娉婷随着方云中的手、环视了这一不算大的学堂,贫巷穷宅,还不如方家一处院子来得宽阔与奢华,她为方云中有些不值,
“你在京城时已是国子监祭酒,现屈尊于此教一群孩子识字,不觉埋没了你的才华吗?”
方云中淡笑不语,而是拉着朱娉婷站在石桌之上,两人视线可轻易越过学堂不高的围墙,一览墙外斜阳巷万户人家,“你知道在这儿之前的斜阳巷,是什么样子吗?”
朱娉婷茫然摇头,她的茫然不仅仅来自于对答案的不知,更多的是,来自于突然变得颇有活力精神的方云中。
“你看见远处那座较高的乌楼吗?那是军营建在城中制作军服的地方,斜阳巷大多数人家的妇女都在那里做工。”
然后,方云中的视线又回到这一片炊烟袅袅的斜阳巷里,朱娉婷也随之望去。
“住在斜阳巷的多是些孤儿寡母,丈夫儿子都死在了战场上,家中无人养家,家中妇女只好出去给人洗衣打杂、赚钱养家,可即便如此,依旧是吃不饱穿不暖,每到青黄不接时,卖儿卖女到处都是。
端王妃心善,便想了个办法,说服端王爷将乌楼建在城中,让斜阳巷的妇女去那里做工,既可保障军士军服用度,也可解决斜阳巷的生计问题。虽然挣得不多,但至少能养家糊口,吃得上一顿饱饭。”
“你再看这儿。”
方云中掀开长袍,一跃从石桌跳下,兴致盎然向朱娉婷介绍着、这一处他负责的学堂,可施展他才能的地方,
“端王妃不仅让住在斜阳巷的人家有口饭吃,还在此处建了这处学堂,所收的全是斜阳巷的英烈遗孤。”
身为男儿身,谁无豪情志,他方云中虽为一介书生,亦有保家卫国、鞠躬尽瘁之心,亦愿尽绵薄之力,
“娉婷,这里虽不如国子监,但你看那窗内读书的孩童,他们的父亲为了并州今日之安宁,都死在了战场上,一个个都是正值盛年的热血好男儿。与他们相比,我方云中算得了什么,我方云中的功名前程又算得了什么。
我在这儿看似微小无用,可我能尽我所能教导这些英烈遗孤,让他们成材成志,为朝廷、为天下、为苍生培养出一批批治世安民的栋梁之才,这难道不比坐在国子监、来得更有意义?”
负手而立尽生豪迈气概,挥斥方遒尽是赤子之心,这样的方云中虽只着灰布麻衣的书生打扮,可也难掩他浑身的豪情大气,而这样赋有血性的方云中,也是朱娉婷从未见过的样子。
朱娉婷不由对他蓦然改观,钦慕赞叹道:“见你如此,真好!”
方云中第一次在朱娉婷眼中看到敬佩之色,一时不知所措,有点不好意思,幸好,迟来接学童回家的母亲们来了,一一牵着自己孩子、向方云中感谢道别,这才让他躲过了方才尴尬。
黄昏尽落西山底,仅余一弧微白的光晕夹在山与夜之间,给晚归家的路人指着最后一丝光亮,也给未归家的人、提醒着归家的信号。
学童已经走近,方才还略显不大的学堂顿时变得空空荡荡,住在学堂的长工开始沿着堂中灯笼一一点亮,朱娉婷也向方云中告着别了,“我也该走了。”
多年未见哪是一两个时辰就够的,方云中自是不舍,“要不吃了晚饭再走,我知道斜阳巷外,有一家馆子做的菜很是不错,我带你去尝尝?”
朱娉婷看着快落下来的黑夜,想想还是拒绝了。
“还是下次吧!我今日出府未与祖父说,还是叶姐姐帮我打的掩护,我才能偷跑出府见你一面。若是天黑未回,祖父寻不到我,岂不是无端连累了叶姐姐。”
“叶姐姐?”
方云中奇怪朱娉婷口中的叶姐姐是何人,宛转一想就瞬间明白了,好心提醒道:“娉婷,以后还是莫叫端王妃‘姐姐’。她毕竟是君,你为民,你与她非亲非故,即便她待你再亲密,也不可忘了君民之别。”
听着方云中迂腐唠叨的话,朱娉婷没好气道:“才对你有所改观,怎么又变回书呆子了!不说了,我来不及先走了,下次再来找你。”
说完,朱娉婷便钻进了马车里,马夫缰绳一挥,马车便飞出了狭小的斜阳巷,没入了无尽黑夜中。
方云中立在学堂外,看着空空只剩下晚风吹拂的小巷,挥别的手很久才落了下来,“离人先去无留意,空留故人是离人”,方云中喃喃细道,关了学堂大门,莫让晚风吹散了这一院重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