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怒号,草伏木折腰,竹色翻滚如浪里、似藏有虎狼豺豹,划然一声长啸起,劲风猛然更烈,树摇枝晃叶落飘零。
一路行来,天色由晴变阴,风声从无渐起,然后紧然入盛不绝于耳,在这谷雨连立夏的春末时节,这无不标志着一场初夏暴雨的即将到来。
身处如此恶境,青川却仿若局外人般浑然不知,只迈着步子逆风而行、径直向长宁宫走去,面色无情无绪,让人根本看不出他究竟是何喜怒哀乐。
其实说真的,青川也说不清自己此时究竟是何心绪。
明明心里似此间天地、阴沉低压得不行,怒气也如周遭大作的狂风般,在他的五脏六腑里乱搅嘶吼、混乱不堪,可奇怪的是,他又觉得自己的心里安静极了,就像是走在一片旷野无边的荒原里,放眼望去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人,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又要往何处而去,
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走着,仿若行尸走肉没了自己,直至一阵馥郁的香气窜入鼻间,他才猛然发现自己已走至芍药花圃。
春末夏初正值芍药花期,粉波浅白锦簇,一苑春色温柔,即便狂风无情、不惜胭脂色,将竹篱掀翻在地,吹得芍药东倒西歪、错乱不堪,也难减其清艳妩媚、绰约风姿。
此时,天色更重、阴沉欲坠,疾风在压缩变小的天地里嘶啸越烈,青川仍浑然不觉,沿着芍药□□慢慢走着,就这样静默无言望着这满庭芍药繁盛,心里思绪万千。
他记得,每逢芍药花开时、他都会亲手摘下一束送与姐姐,而每次姐姐脸上,都是藏不住的笑意喜悦;
他还记得,就在这座花圃之中,每一处开得烂漫的芍药花下,他都曾与姐姐欢爱缠绵过,每次云雨初散后、她那双水眸无不是媚态百生、风情无限,与今日那幅画卷中的她……一模一样。
昨日种种恩爱缱绻,如今想来,却无不成了莫大的讽刺与好笑,可……他又能怪谁呢?
这座芍药花圃是他亲自下令所建,是他亲手将姐姐与宁致远那段旧情,从往日的回忆中重现翻出来、推到了她的面前,让他们有机会藕断丝连、旧情复燃,一切都是他自作孽不可活,亲手毁了他与姐姐的今日将来。
看着满苑芍药葳葳,青川从来没有这般悔恨莫及过!
“不知陛下来此,草民有失远迎,还望陛下恕罪!”今日骤起大风、将花圃中的竹篱吹倒,秋长水正加紧修护竹篱,没曾想陛下突然而至,连忙放下手中一切跪下行礼。
狂风大作风声没耳,忽听见耳边有人声传来,青川不由顺声转头望去,当看见跪在地上的人是秋长水时,不知为何,他满腹的心烦意乱、莫名得以安静,就好像是长途跋涉千里追寻,终于在茫茫沙海中、找到隐藏的敌军一般,浑身上下都是抑制不住的颤抖激动。
“这风刮得如此之大,你还在苑中修理竹篱,可真是尽忠职守。”随意扫了一眼地上的铁丝铁镊,青川平声静气说着,可盯着秋长水的一双墨眼,却比天上积聚的云色、还要乌黑深重,望不见底。
秋长水俯首在地,听不出青川话有深意,更不知青川眼色深沉,有危险逼近,只老实按话回道:
“多亏皇后娘娘开恩,将奴才留在宫中打理花圃,这才有屋蔽身、不用颠沛流离,奴才自是感恩戴德不敢忘,唯勤勤恳恳打理好这座花圃,以报答皇后娘娘之恩德。”
“是吗?”青川眸色似乌云坠渊,深不可测,居高临下对着秋长水缓缓说道,“你在夏国皇宫时,可也是这般勤勤恳恳、来报答宁致远的恩德?”
“……”
听时,秋长水心下不由顿时“咯噔”一声,惊愕不已,他出身原夏国皇宫一事,知之者寥寥可数,陛下又是如何突然得知的?
如今陛下已知他的真实身份,必定也已知晓他入宫,是受宁夏王指派而来,他虽然不清楚旧国主为何在信中、一再叮嘱他尽心伺候好当今皇后,还有这二人之间又有何关系,
但面对当今天子的兴师问罪,身为原夏国人和臣子,直觉告诉他应尽力撇清他和他的所作所为、与夏州和宁夏王之间的关系,以免天子一怒、牵连无辜。
秋长水连忙抬起头来想要解释,可刚一见眼前似泰山巍峨的帝王,心下便猛然一颤,恐慌直来,尤其是撞上他那双幽深骇人的墨眼时,刚张开的嘴、刚到嘴边的话,就这样猝然停在了嘴里、说不出来,
等回过神来、再想开口说话时,从左胸处渐渐传来的剧烈疼痛感、绞碎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好奇低头一看,原是一把泛着冷光的长刀,不知何时刺破他的左胸深插入心,而顺着刀身往前看去,握着刀柄的手……便是眼前这位似泰山巍峨的帝王。
这一切快得连秋长水自己也毫无察觉,而待他终于察觉时,却是他快临死之际,他颤颤巍巍抬起手来,握住插入他胸前的那把长刀,抬起头望着眼前冷血无情的巍峨帝王,
他想为宁夏王解释想为夏州求情,希望不要因他一人而牵连同州子民,可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来,嘴皮费力张合了几下,就咽了气,抱憾死了。
芍药花圃毗邻长宁宫,两者只有一墙之隔,现下风声虽紧,但在蔷薇花墙下的叶寒,还是听到了一墙之后、好似有人在说话,听那声音除了有花翁秋长水外,好像若有若无、还夹杂着青川的声音。
叶寒不禁有些奇怪,早朝之后青川曾派人与她说过、今日政事繁多要临晚才能归来,现在才刚过午时,按理来说,青川不可能这么早回来的,可从东墙后断断续续传来的青川的声音,却让她疑惑不已,难不成是青川处理完政务、提前回来了?
叶寒心存疑惑,见头上天色虽然阴郁多风,但离大雨落下还有一会儿,便迈开步子去隔壁的芍药花圃瞧一瞧,一探究竟。
越过墙上月洞,穿过门边两旁没过人高的湘妃竹小径,便到了芍药花圃。
芍药花圃原是由侧院改造而来,地方不如长宁宫的宫苑大,东西却比长宁宫多得多,假山错落、曲水浅流,簇拥得满庭芍药、锦盛无隙,疾风刮过满庭粉波荡漾、如春水潋滟开来,甚是壮观,而站在不远处、背对而立的高大身影,一看就知是青川无疑。
叶寒不禁心下一喜,连忙向前走去。
许是简行而归,随行侍卫只带了常用的几个心腹,都垂首立在一旁不动,青川自是站在最前方,因所站之处恰好是在两条小径的岔路口处,而径旁芍药葱茏、又约至人腰处般高,密密麻麻挤拥在一起,成屏叠嶂,掩了屏后血腥,眼目所及只有花团锦簇、岁月静好。
“不是说今日事多,要晚上才能回来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也不派人与我说声,我也好……”
叶寒边说着话边向青川走去,而随着走近,芍药花丛的死角也逐渐缩小,然后遮掩在郁郁花丛后的血腥惨状,猝不及防便占满她的眼眶——
跪在地上的秋翁,贯穿他胸膛的长刀,鲜血染红的刀身,血珠殷红顺着锋利的刀尖溅落在地,一滴一滴,嘀嘀嗒嗒,仿若耳闻仅有此声,清晰极了。
看着秋长水被长刀穿胸的惨像,叶寒似木偶般、呆愣站在原地,满脸惊愕难当,而让她更惊恐不已的是……另一头那把贯穿秋翁胸膛长刀的刀柄、则被青川紧紧握着,不曾松动。
天上云海翻涌,地上人间大乱,翻林卷叶、怒号声声仿若末日,而狂风之中,叶寒与青川好似定格了般一动不动,四目相望久久无言,明明两人只有一丈不到,却好像隔了无数山海,难平亦难越。
对突然出现的叶寒,青川既吃惊也不吃惊,就好像今日发生的一切、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一样,都是天意,尤其是当看见她手中拿着的那束芍药时,这种感觉强烈极了。
不知为何,这一刻,他内心从来没有这么的轻松与平静,就好像是一块悬在自己心中多年的大石、终于落地,虽然将他的心砸得四分五裂、破烂不堪,可也远比一直提心吊胆、不知它何时会掉下来要好。
果然,这一切都是天意,老天爷从一开始就定好了,他费尽心思营营汲汲、努力了这么多年,终……还是争不过命。
“姐姐喜欢芍药。”
风声很大,青川的声音很轻,几乎将其淹没,可不知为何,叶寒却都听见了,且听得很清楚一字不差,她甚至还能听见他把刀从秋翁胸膛、缓缓□□的肉铁摩擦声,低闷发沉是刀割裂肉身的真实声音,虽细微音小,却听得她头皮发麻、心慌不已,
而随着秋翁尸身“咚”的一声倒地,刺破的胸膛再无物堵住、直接血涌喷溅出来,刺鼻的血腥味随着刮来的强劲疾风、直扑于面,瞬间,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心胸扩散至全身,整个人就仿若是浸泡在凛冬寒潭之中,瘆人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