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未见过青川那双墨眼如此晦暗幽深过,如长夜难明,如深渊难测,陌生十足、更透着极致的冰冷,与他手中那另一截未被鲜血染红的刀身、一模一样,冷光阵阵泛白阴森,让人不禁联想到堆积如山的累累白骨,
即便在看着她时,眼中的阴冷亦不曾软化过半分,就这样携长刀、向她一步一步缓缓走来,杀气腾腾似乎从炼狱而来。
叶寒本能想要后退,可她的双脚就像被钉子钉住一般,根本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看着青川向她一步一步走来、走近,然后立在她的面前、却一言不发,只伸出另一只空手握住她的右手,然后将它举起,而随之被举起来的,还有她手中那束今日刚摘的芍药。
已是春暮百花败谢,无花可赏,唯有正值花期的芍药、还盛然开放,所以这段时间姐姐每日都会来花圃,摘上一束芍药放在殿内、增香添色,而这一习惯的最初,则是因他数天前、赠予她芍药而起。
他原以为姐姐喜爱芍药是因他的缘故,所以每每在殿中看见她采摘的芍药时,心里都是说不出的满足欢喜,而如今想来,都是他自作多情罢了,再多的日久生情、也抵不过刹那间的年少情动,原来……他从一开始就输了。
“你喜欢的……一直都是芍药,对吗?”
沉思良久,青川忽开口喃喃自语说道,双眼一动不动盯着叶寒手中的芍药,神情淡漠却说不出的悲凉哀默;
而面对青川今日这般奇怪的举动、还有他说的话,叶寒实在不解:她喜欢芍药怎么了,他不是一直知道吗?平日里也没见他有何不喜,怎么今日突然就变得这般奇怪吓人?
可惜,叶寒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青川就猛地扬手一甩,猝不及防下、她重心不稳,身子向后一倾、就直接跌落在地,而手中的芍药也凌乱散作一地,就这样静静且无力躺在冰冷的地上,除了被踩碎碾作尘土,再无其它选择。
刚才的强力撞击带来的眩晕、慢慢消散,意识也随之逐渐恢复,叶寒费力转过头来,望着站立在她面前的熟悉身影,黑白分明的清眸里、满是难以置信。
若不是身上还残留着因撞击带来的强烈疼痛感,她恐怕还以为……这只是自己白日做的一个噩梦而已。
“青川,你……怎么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即便被青川无情摔倒在地,叶寒脑中仍是一片发蒙,明明早晨离开时两人还好好的,怎么才一个上午不到,青川便彻底变成了另一番模样,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何事?
天愈恶风愈疾,翻云卷地似要摧毁这人间的一切,叶寒双手撑地,挣扎着身子勉强坐起,却见青川持刀步步逼近,俊朗的容颜上积郁阴沉,一如此时头顶上乌云低压欲摧城的天。
“朕问你,你可曾做过什么背叛朕的事?”
这是青川第一次在她面前称“朕”,他自登基为帝后、从不曾在她面前自称“朕”,叶寒抬着头望着面前这个仿若与天同高的伟岸男子,这才突然明白,站在她面前的是唯我独尊的帝王,早已不是她记忆中那个叫青川的男人,她的丈夫。
叶寒的沉默,对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的青川来说、莫不如一种煎熬的折磨,她多沉默一瞬,他心里的怀疑与怒火、便无限向上增长,烧得他理智渐消,然后长刀一举指向叶寒,
“叶寒,朕问你,你可曾做过背叛朕之事?”
这次青川的声音明显比方才大了很多,不用细听,也满是遮掩不住的怒不可遏,吓得垂首在后的侍卫心头一颤,人人噤若寒蝉,而离青川最近的叶寒,在听见从上落下来的怒声时,首先的反应不是害怕,而是……震惊!
两人相识这么多年,这还是青川第一次喊她全名,突然入耳甚是不适应,就好像两人素不相识却有血海深仇一般,陌生更是冷漠极了。
而这些都远不如那把直指于她的长刀,那把半闪着阴白冷光、半染着殷红血迹的长刀,虽离她有几尺之隔,可那冲着她的锋利刀尖、却随时可刺破她的喉咙,要了她性命,就像方才被杀了的秋翁。
“你……要杀我?”到此地步,叶寒才终于认清自己此时的真实处境,艰难说道。
她不是没经历过生死。她被人追杀过,也亲上战场上杀过人,但她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青川竟会朝她执刀相向,要杀她!
这可是与她同生共死过的枕边人呀,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呀,可……他竟然要,杀,她!!
面对叶寒的质问,尤其是被她那双、比水还要干净清澈的眼睛看着时,青川的心……莫名慌了,胸中的怒火也不似之前那般理直气壮,渐渐偃旗息鼓,墨眼中的阴郁沉沉也淡了少许,声音仍强装冷漠,再次问道:
“回答朕,当年你去夏州……可曾做过什么对不起朕之事?”
即便证据确凿,可青川心里一直对叶寒抱有期盼,只要她否认,他就信,无论事实究竟是如何。
叶寒听后没有立即回话,而是稍稍愣了一下,然后一动不动,只睁着那双黑白分明的清眸、静静凝望着青川许久,似有疑惑、百思不得不解,又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
可就在她张开口想要说话时,却又突然一下停住,仰起头来,将停留在青川身上的视线、投向头顶那一片被乌云遮蔽了的广阔苍穹,脸上忽讪然一笑,笑含悲凉。
夫妻这么多年,同甘共苦患难与共,不知一起携手闯过多少次生死危境,她原以为这些宝贵的共同经历、足以消除两人之间的一切猜忌怀疑,可没想到到头来……他还是不信她!
也在这一瞬间,叶寒突然觉得自己好累,整个人从来都没有这么累过,从身到心、每一处、每一寸都是说不出的疲惫不堪,就好像是长久行走在、一条望不见尽头的崎岖之路上,终于精疲力竭再也走不动了。
她不由回想起两人这些年的吵吵闹闹、分分合合,哪一次不是因他的偏执怀疑而起,哪一次又不是以她的退后一步结束。
她知道在这段感情里青川爱得太重、太早,而自己则爱上得太轻、太晚,感情上的不对等让他变得敏感自卑,她理解,她都理解,所以这些年、面对他越来越强烈的占有欲,还有他有理无理的要求,无论自己心里喜不喜欢、愿不愿意,她最后都妥协了,就连阿笙也不敢多见,就怕他不高兴。
可即便她做到如此地步,他还是不信她,今日竟还怀疑她与宁致远是否有过染,甚至不惜对她兴师问罪、执刀相向!
你问叶寒方才为何面生讪笑,而这便是她笑含悲凉的缘由。
长刀近在咫尺,性命岌岌可危,生而为人谁不怕死,叶寒自然也不例外。出于求生的本能,她心里很清楚应顺着青川的意思、矢口否认才能性命无忧,可……也是在这一瞬间,不知为何,她心里就是不想。
这些年她一再退让,这样压抑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难道真要将她最后一点自我的空间都压缩殆尽,彻底没了自己,才算完?可……那样的她,还是她自己吗?
很显然,对这样灰暗没有尽头的日子,叶寒心里是本能排斥的,她过够了,也受够了,她实在不想余生再如此度过,所以在面对青川一而再、再而三的步步紧逼,她不想再退了!
“什么叫‘对不起你之事’?”叶寒轻声回道,望着青川的眼神平静极了,
“当年灵帝指使元州太守加害于你,危难之时我以命相救、助你脱离险境,然后舍家与你一同逃难,这可叫对不起你?
在云州时你不幸染上天花,我不顾被染上天花的危险、日夜守在你床边,照顾你直至你病愈,这可叫对不起你?
那年你与后褚决战,敌军从后偷袭,并州城危在旦夕,我怀着身孕奔去军营给你送信,这可叫对不起你?
而后我在刀枪剑雨中、拼死为你生下一子,这是否也叫对不住你。这一桩桩一件件,可都是对不起你?”
“朕不想听这些!”回想起过往的美好,青川双目眦裂,内心痛不堪言,既对他有情,为何还要背叛他,“朕只想知道,你到底做没做过!你回答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