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郎恕我冒犯,去岁重九一别,薛郎与公主久未相见,而今有幸会面,薛郎不问公主是否安好却要关心旁人?!薛郎心中既无公主,又何必馈送画册?!”
我心里直叫苦,袁芷汀是猴子派来捣乱的吗,她这话说的好像我一直牵挂薛绍似的。
薛绍微惊,脸也红了:“绍心中。。。公主。。。”
不待薛绍解释,芷汀又出惊人之语:“太子亲自保媒,是为薛郎么?”
好家伙,我也想知道呢!!
我偷瞄薛绍,他松了一口气,不再那么紧张:“太子保媒是为次兄,学士成玄一从妹韶姿贞顺,太子道是与次兄甚为般配,长兄已然应允亲事。”
成玄一在李贤手下修书,薛绪是给李贤护卫扛旗的,两个同事结亲,又是储君亲自做媒,不能不说是一桩好亲事。可我却觉得,依薛绪的出身,他本可以娶一个家世相当的妻子,当然,婚姻大事不可儿戏,既然薛顗已经点头,即便是李治也不会轻易插手。
话说回来,虽然薛绪是我们的亲表兄弟,可依李贤的性格,我怎么也想不通李贤竟会突然关心单身人士,这算是拉拢薛绪吗?但薛绪只是一个宦场菜鸟,他兄弟三人的唯一倚仗是舅舅李治,并不值得李贤拉拢啊。
袁芷汀像是故意和薛绍杠上了,她还想继续问什么,我生怕她说多错多,急忙吩咐她去牵马。
“事已如此,”,我不好意思的问薛绍:“表兄可愿为我。。。指点曲江春景?”
薛绍意外,大概他没想到我愿意接受李显的安排,复又笑了,他温声回答:“绍荣幸之至,敢不尽心。”
二人并肩在前,借李显今日邀请的宾客开启了话头,袁芷汀与苏安恒牵马在后。薛绍注意到我不时皱眉,遂好意问我是否不舒服,我推说并没有。
唉,其实我是因太平错过了他而深感歉意,如此佳偶本该属于太平啊,却被我。。。悄然望天,恍惚撞见一抹倩影,仿佛是太平正俯瞰薛绍与我,一双明眸,饱含不舍。
心中合十,我默念,太平啊太平,求你莫怪我抢走你的良缘。奇遇也好,缘分也罢,我既已代替你活在这世上,虽然我心有所属无法付出真情,但我一定会尽力对薛绍好,至于如何定义‘好’,我现在真的说不清楚,至少,在薛绍遇到危险时,我保证我肯定不会袖手旁观,所以,也请你保佑我爱的人保佑你的小哥哥此生平安终老。
曲江一地历史悠久,秦时便为皇家禁苑「宜春苑」,建有离宫「宜春下苑」。至隋,隋文帝厌恶‘曲’字不吉,因池中多芙蓉,遂改称‘芙蓉园’,并圈禁土地,营建游苑楼阁,并雕刻各式水饰置于水中点辍。入唐,三代帝王更是不吝调拨银钱修葺园林,广植奇葩异草。芙蓉园外的植被亦丰富异常,四时皆可观赏花卉,湖泊广袤澄澈,夏初时节泛舟小酌最是惬意。
虽说曲江长年引得游客纷至,唯上巳当日最是热闹,水泄不通。全家老少同游,女子亦结伴来此,四处可见鬓影衣香。迎面而来一道倩影,不知谁家佳丽正含羞凝视你,若那帷帽浅纱之后传出银铃娇笑,更是引人无限遐想。以我的愚见,身处曲江,美景可以不看,美人却无论如何都难以忽视,便是那些精心挑选的衣裙配饰,便值得欣赏久久。
我对植被鲜少了解,只会说这好看那也好看,薛绍当起了解说员,他为我介绍花名、习性及花期。我们一路所见有迎春、玉兰、琼花、海棠、牡丹、芍药、锦带、连翘、余雀等等等等,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各式,无一不有,无一不美。
我惊异于薛绍对花卉了若指掌:“此地花草多如繁星,表兄如何一一熟识?”
我们正路过一树枝桠繁茂的雀花,薛绍个子高,他的耳廓恰被垂下的荧黄花串拂过。
兴许是觉得痒却不便举手挠耳,薛绍不自然的笑了笑:“我无事可做,日日清闲,便在宅中侍弄花草游鱼,故而识得。”
记得薛绍好像是跟我提过,他是富贵闲人,不必读书也无心做官,有的是时间去学怎么‘玩’。嘿嘿嘿,虽然你是第一学府毕业的,可我们的现状却差不多嘛,除了我腹无诗书。想到这里,我自嘲真是厚脸皮。
二人沿蜿蜒小道闲逸散步,漫无目的,从花卉聊到糕点,再从糕点聊到西市食肆,话题广泛,思维跳跃。至视野开阔处,右手方出现一座占地面积不小的屋舍,观其建筑风格应是祠堂一类,引人注目的是进进出出的皆是女子,无一男子。
我大感不解,还未问出口,便听薛绍说:“此乃高禖祠,妇人来此祭拜,不外是为求子。”
怪不得进内的都是女人,原来是冲着神明能给自己赐个儿子才会如此诚心啊。
我抬脚便朝高禖祠而去,却被薛绍伸手虚拦,他疑惑且尴尬的问我:“旁人是为求子,表妹尚。。。尚未成亲。。。为何入内?”
知他有所误解,我解释道:“是为太子妃。我兄嫂成婚三载,太子妃至今无所出。我诚心拜求神祗,但愿灵验。”
薛绍了悟:“应当应当。”
祠堂内突然进来唯二异性,女人们自是惊讶不已,当即沸议不绝,有人急匆匆的戴上帷帽,但更多人面无惧色,她们好奇且兴奋的打量我们,一束束目光真是热情如火啊。
“合该我离家时瞧见喜鹊登枝,原是要遇幸事呀!!”
“年长者更胜一筹,啧,如此风姿,梦中亦不曾遇见呢。”
“依我说,小郎更为柔美可亲。”
“哎哟,齐娘欲以小郎为私夫?!”
“是呀是呀,只求阿姐莫知会我家外子!”
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人拿我的大鼻子说事儿,猜测我有胡人血统。竟敢如此侮辱纯正汉血的李唐皇室,得亏她们不是在李治面前讨论,否则下一秒就会被突突掉。
其实我不是没有过怀疑,李渊他妈是独孤信的闺女,李渊他岳母是宇文泰的闺女,那么李渊和窦后生下的李世民算啥人?李世民他岳丈是长孙晟,李世民和长孙皇后生下的李治又算啥人?这胡、獠、蛮、夷。。。哪个成分更多呢?当然喽,我没敢和任何人探讨,被老父亲知道铁定是龙颜大怒呀。
耳听女人们的闲言碎语,我震惊之余又觉好笑,就算是在二十一世纪,也鲜有女人明目张胆的组团讨论男色啊。唐女彪悍,有此为证。转而又深想,正是因为足够宽容的社会风气,才会有这些别具一格的唐女。我相信未来的女人也能寻回这份千年前的自信,尤其大众不要再为一寸布料而纷争不休,露不是风骚,不露亦不是保守,只是各人的选择不同而已。
观摩她们的礼拜过程,我一一记在心上,正待虔诚祷告,肩头忽的一沉,落下一只手。事发突然,我被吓得打个激灵,最先入目的自是那只手,肥腻嫩白,顺势向上看去,手的主人原是一位衣饰奢美的妇人,面纱已撩起,露出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厚重铅粉堪堪遮住眼角的细纹,再看颈下,丰满雪肌,这让同为女人的我深感惭愧,暗暗作比,我不愧是货真价实的‘太平’公主啊。妇人身后跟随两名侍婢,看穿戴也是不差钱,可想这妇人的家底不是一般殷实。
厌她无礼,我不高兴的喝道:“你是何人?!”
袁芷汀和苏安恒在高禖祠外等候,只薛绍陪我入内,但他与我隔着一段距离站在门口,毕竟身处女人堆,他很不自在。
见我不快,妇人却笑了,嘀咕一句不识抬举,手便向我脸上移来。出于本能,我立时便要躲,但情急之下忘了自己仍跪着,上半身动作过快,下半身腿脚酸麻没能跟上,上下不协调,不仅没能躲开,最后竟扑在了地上,唯一庆幸的是我并非以脸着陆。
我狼狈不堪的模样引来妇人嗤笑,围观群众大多不屑她如此轻浮的举动。这时,我被薛绍搀了起来,我生怕妇人又来吃我豆腐,便退了一步,预备躲在薛绍的背后,让薛绍替我挨‘调戏’。
薛绍温声对妇人道:“如若在下表弟冲撞娘子,在下愿代其致歉。”
妇人手指薛绍,笑声艳媚一如其人:“汝二人是表亲?郎君且近一步,容我细细观瞧。”
“娘子谬赞,”,薛绍居然十分听话的靠近她:“娘子不仅容貌极美,窃观娘子穿戴华贵,定然出自钟鸣鼎食之家,令人羡慕。”
妇人听的受用,便越发得意。我没想到薛绍居然如此肉麻的夸她,不禁恼火的瞪视他,他却冲我眨眨眼,表情是罕见的诙谐。我突然忆起一件尘封的学堂旧事,虽然不合时宜。
妇人道:“如若郎君愿与我。。。”
“在下虽则羡慕,”,只听薛绍话锋急转:“然娘子举止轻横,纵有倾国之姿,在下亦不敢亲近,望娘子而生畏!!”
我欲鼓掌为薛绍叫好,他却拉起我直朝正门大步而去。
女人堆里立时爆发哄笑,妇人恼羞成怒,只不便追来,她冲着我们大喊大嚷:“好贼奴!穷措大!竟敢如此侮我!可知我。。。”
二人跑出了数丈远,薛绍再三确认没人追来,遂放下心,与人纠缠不清总是一件头疼事,大帅哥也不例外呢。
薛绍松开手,诚恳的请我原谅他的失礼,继而关心我是否摔伤了。其实人家贵公子挺有分寸的,拉的是我手腕而且隔着衣服。咦?难道我在期待什么吗?!
拍掉衣服的些许灰尘,我愉快笑道:“多谢表兄代月晚出了一口恶气,折手断脚又何惜?!”
沿原路去找袁苏二人,我随口问起那件十年前的旧事,在弘文馆,贺兰敏之故意让我背诗丢脸,薛绍好意投来纸团为我纾困却被发现,结果双双被罚跪门槛,我当时承诺会报答薛绍,他要的回报是教他一些挑花线的技巧。
薛绍面色困惑:“竟有此事?”
我道:“是呀,表兄忘了么?”
他歉意道:“的确。。。呃,年深日久,许多前事。。。实难追忆。”
我点点头,巫蛊大案,举家背井离乡,双亲在数日内接连亡故,年少的薛绍遭受的打击不可谓不多,而我只是他众多表亲中的一个,我们只有过两三年的短暂相处,他忘记与我之间的这些小事也在情理之中。
很快,四人汇合,袁芷汀提醒已近午膳时辰,询问我是否要回李显的别苑,听说李显会设宴款待几位新科进士。
我趁机打趣:“心急去见阿谁么?”
芷汀坚决否认,说是担心我不愿在外面吃饭,我告诉她西市的张家楼是全长安知名度第一的食肆,那里的厨子虽说穿着邋遢,手艺却不输御厨。
反正李显今天把我‘托付’给了薛绍,他不喊累也不叫苦,我说想去张家楼吃午饭,薛绍便带着我们赶往西市,却在永宁坊外偶遇了几位好友。
年纪最长的男人彬彬有礼的问候薛绍:“一别数月,子延一切安好?”
薛绍还礼:“绍无事不顺,王世兄可是携眷同游曲江?”
另有人笑道:“我等为内子所弃,诸娘子携婢往市里置办物什,唉,薛贤弟尚未成家,不懂此中凄凉啊。”
大家谈笑几句,有人问起我是谁,薛绍道是‘表弟李晚’。并非所有人都信他,男人们善意起哄,把我当成了薛绍的通房丫头。二人闹了个大红脸,更加欲盖弥彰。
有人说难怪薛绍向来不愿去北里寻欢,原来房中早有娇娥服侍。再多解释已然无力,薛绍不得已杜口,他小声的向我道歉,我道无妨,朋友间这类玩笑也属正常。
王世兄做东,就近去东市寻了一家食肆,吩咐博士把招牌菜式一一奉上。唐时的烹饪技术不比后世,菜式多为蒸煮,譬如食案正中就摆着一道‘清蒸二师兄’。各人分得不下十个小巧的器具,里面是各式蘸料。
众人本认定我是薛绍的宠姬,却见薛绍待我一直客客气气的,并无亲密举动,甚至他连我的手都不碰,袁苏二人待我更是毕恭毕敬,便对我的身份好奇不已。
我笑道:“表兄前言晚乃男子,诸位不信,此刻又何须问?晚自知貌类妇人,常年为人所笑,不以为侮。”
有人急忙道歉:“竟是我等误解薛贤弟与李家小郎,还请宽宥。”
安全过关,男生女相也不是奇事儿嘛。
进餐过程相当愉快,我们又请博士送来一套酒筹,大家开始行酒令,这席间的气氛就更为欢闹了。
王世兄不吝金帛,酒水是百文一升的石冻春,细品,似有清淡梅香,有点像薛绍熏衣的香料。我先自饮满满一杯,薛绍稍拦,说这酒喝多了会头晕。
看了看那些觥筹交错的开怀宾客,我举杯冲他笑道:“表兄放心,芷汀安恒自会护我回。。。宅。”
薛绍无奈道:“唉,四郎尽兴便是。”
少顷,木筒被传到了我的面前,几十条竹片哗啦哗啦的作响。按规则,我要先喝一杯‘令酒’然后抽出竹片,按文字所指定的人饮罚酒。
喝了酒,我既兴奋又好奇的抽出一条竹片:“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劝。。。劝主人。。。”
我不自主的哑口,太巧了,巧的让人不敢置信。又是一年三月三,这套酒筹也是乐府诗,甚至这条竹片上的诗句与我在薛家抽中的也是一模一样。忆当年,薛顗与薛绪曾拿年幼懵懂的薛绍开玩笑,说我们两个凑在一起就是‘侬见郎’。
有人急声发问:“劝主人饮几分?李贤弟快快道来!”
薛绍见我脸红,以为我是喝酒喝的太急,便拿过竹片,他匆快的扫视一眼诗句,代我念出:“劝主人五分。请王世兄饮酒五分。”
众人欢呼,纷纷劝半醉的王世兄再喝半杯。我偷瞄薛绍,他果然忘了那件事。很好,就当我们从没有过交集,以后便不会产生牵绊。
“不可吃急酒。”薛绍好心提醒。
我点头,笑眯眯道:“记住啦,多谢表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在场宾客几乎都喝成了‘赛关公’,有人抽出一条筹令,道是‘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少年处七分’。众人互问生年,结果是我最年少,便有人为我斟酒七分。
薛绍抢说代我罚酒,我护住我的酒杯,随手轻擂他胸口:“表兄莫要轻视!七分而已!我腹中少说能容。。。容十斗呢!”
仰脖一饮而尽,我倒转空杯,一滴不剩。有人叫好,我不禁得意,薛绍忽然起身,说我已经喝醉了,我们先行告辞。
“表兄!”,我难得出宫一次,更难得有这么多人愿意与我畅所欲言,不为恭维讨好,我真的不舍得早早回宫:“好表兄!莫扫兴!安坐安坐!”
我双手抱住薛绍的胳膊,一使劲才拉动他回座。薛绍又是紧张又是无奈,他有心求助袁芷汀和苏安恒,可二人早就被我打发去吃饭了,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回宫呀。
见薛绍要扫兴,大家当然不肯轻易饶了他,纷纷要求他喝罚酒。薛绍无法推辞,只得连饮三杯,他胃里急速涨水,好险没吐出来。我鼓掌叫好,大夸薛绍量如江海。
“四郎可是。。。”,薛绍凑近端详我,那俊脸又添了两分红晕:“吃醉了?不妙不妙,这便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