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臻勉强压抑着自己激烈的情绪,平静道,“我再问你一次,你真要为蓉城陪葬?”
怀芷的面容神色没有丝毫的动摇,“你若想入城,就请踏着我的尸体。”
窦臻俯视着怀芷,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何挥感到这样的狂怒。他想和她说,若不是为了她,为了信了她的话,他如何会在三军阵前如此失态,问起臹儿的事情让他人有了把柄。若不是为了保护臹儿,他如何会允许青罗一再的条件,纵了蓉城百姓离去。
他还想和她说,他自认看人不会出错,以青罗一贯的处事作风,断然不会真的要了臹儿的性命,等他拿下了蓉城,再慢慢追问寻访就是。他想要抓住她诘问,当初早就被所谓的亲族当作棋子利用舍弃,这些年唯有彼此相依作伴,互相扶持,为何到了此刻却不肯信任他,相信他能够保护她,反而为了所谓的亲族,在世人面前叫他如此难堪?
可是这些话,他此时,在千万人面前,他又如何能说的出口呢?他只能看着他,不敢挥下那手,却一样不能收回。那是他的尊严,他多年来终于抓紧的权力,他的现在和将来,他本来已经准备好要和她共享的所有。
窦臻看着倔强地拦在自己面前的怀芷,怒气上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不曾开口,却看得见眼前女子的眼神,在火焰的照耀下慢慢黯淡下去。她也望着他,抬着头,用短剑横在自己的颈上。
窦臻和怀芷就那样僵持不下地对峙,蓉城门前一片静寂,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待这一场对峙的结局。窦臻身后的兵马,蓉城城下的士族,还有城门上静静俯瞰着一切的青罗。所有人都看着他们,而窦臻和怀芷,却像是忘了周遭这一切。
不知什么时候,云层遮蔽了星光,垂星野上忽然静静地落起了雪,稍稍惊醒了窦臻的一丝神智。他身后明明有雄兵十万,眼前有城墙高耸,他眼里却只能看得见,近在咫尺又远如天边的这个人。
小小的雪珠子落在她头发上,转瞬就融化成了水,只有落在睫毛上的那几颗,凝结成了冰晶。还有落在剑刃上的,一朵一朵堆叠起来,掩盖了如水的寒色光芒。剑刃压在狐裘的皮毛上,像是银针挑着珍珠。狐裘上的皮毛雪白,还是那一年她初嫁之时,他和兄弟们一起随着父王狩猎得来的。那时候她甚得父王的喜爱,父王就叫她最先选一领做衣裳。她左挑右选,最后选了他的。这些年都过去了,那皮毛颜色早不如当日光鲜,她却还一直穿着。
他似乎看见她垂了垂眼睛,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一个笑容。她微微开口,吐出低低的八个字来。他想要回答,却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她忽然从自己颈上倒转了剑锋,向自己扑了过来,离得那样近,他竟然来不及躲闪,或者是根本不曾想到要躲闪,就感到臂上未着甲之处一阵刺痛。而他同样没来得及思考就做出行动的,是他手中的剑,在她扑过来的瞬间就格挡在前,同时斜斜地贯穿了她的身体。
直到她的血流在地上,融化了已经薄薄覆盖上一层洁白的官道,蜿蜒向蓉城的方向,像是她用鲜血,终于为他打通了通往胜利的道路。而他却被定在了原地,不能再往前一步。因为那轻柔地吹进他耳中的八个字,也因为他此时,已经无法思考。
她没有倒下去,反而被他僵直的长剑支撑在那里,在离自己不过半步的马前,抬起头看着他。眼睛不曾阖上,嘴角那一个他以为是幻觉的笑意还在,只是眼角有一滴水珠,不知是泪,还是刚刚融化的雪。那些雪落在她的身上,慢慢地融化,又渐渐地不再融化,覆盖出一层绒花。而蜿蜒的血的河流,也终于停止了延伸,尽管笔直地延伸去了城墙的方向。
找到臹儿,你欠他的。她最后,只和他说了这么短短的一句话,之后便是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这个他一生中最重要的盟友,最亲信的伙伴,曾经在强敌环饲,命悬一线的时候,那样坚决地告诉过他,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害怕,只要好好活着。可如今,就在他们离曾经的梦想咫尺之遥的时候,就在这世上再没有人能威胁他们的时候,毅然决然地死了。为了那个孩子,他的幼弟,也是他和她之间的一块石头。
往西如烟般来了又散,窦臻回忆起曾经千万个瞬间,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始终对他隐瞒这个秘密。隐瞒得太久了,所以直到她亲自和他揭开谜底的那一刻,他都不曾真正地相信她。是啊,她是他的盟友,同过患难,可他是否真的完全信任地想要和她共享富贵?如今扪心自问,也许没有。
初登王位,他就将她送去蓉城,榨取了她最后一点价值,再利用她布下这一个局。他自以为,能够在最后的时刻将她召回,便是对得住她了。至于那个孩子,他的幼弟,顺水推舟地丢了出去,不过是借刀杀人。在他眼里,窦臹,那个可爱又懂事的幼童,不过是他王座上的绊脚石,和其他的兄弟又有什么差别?他不动臹儿,不过是碍着她,那些时候,他还是那样需要她。
只是那时候他一样下了决心,一旦立稳了脚跟,臹儿是绝不能留的。不为别的,就为臹儿和自己身上一样地血脉,也为了臹儿还有那样一个厉害的母亲,那是他所没有的。尽管怀芷远嫁北疆已经成了弃子,可是和自己联手夺位,上官家如何能看不出她的果断和能力?到了那时候,扶持一个流着一般上官家族血脉的幼童,让怀芷以母妃的身份摄政,岂不比和关系暧昧、不明不白的自己要容易的多?
他甚至想过,怀芷和自己合作,一开始就是为了达成这个最终的目的,利用自己铲除绥靖王府的正统势力,再反过来对付没有亲族可以依靠的自己,扶持自己的孩子上位。在窦臹刚一出生的时候,在怀芷不再是孤身无靠的落魄郡主的时候,这念头就不可遏制地种在了他的心里。那时候他决定,功成之日,她们母子,一个也不能留。
可是后来,他还是留下了她一条性命,在最后时刻召回了她。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风云激变,他和她的母族反目成仇,将她的儿子放逐在外,却要留着她在身边。容忍她的怒火和冷漠,容忍她的绝望和仇恨。就像是冬日抱着一块寒冰在怀里,冷得刺骨,却始终不肯撒开手。然而他没想到,真相竟然是那样。在一开始听闻的时候他怎么也不详细,可如今,这沾了血的八个字,他如何能够不信呢?
在天下人面前,怀芷是为了西疆百姓而死。可是他知道,她只是因为他。因为那个被他放逐的血脉,她想要取信于他,想要他在这最后的关头悬崖勒马,留住这个孩子的性命。窦臻隐约觉得,在那一刻,怀芷已经在她的母族和他之间做出了选择。她并没有相信永靖王族对这个有着一般亲缘的孩子能存有善意,最终还是相信了他,用命来赌,赌他会为了这个孩子,舍下已经到手的一切。
窦臻为自己,真的舍得下吗?他想要举起手,做出那个一往无前的战令,可是竟然觉得手臂如铅沉重,分毫抬不起来。他知道,命令一出,他的大军,将要踩踏过她的尸身,踩踏过她不能瞑目的眼睛。他做不到,在那一双还不曾阖上的眼睛里,他竟然感觉到了软弱。
正在此时,远处忽然亮起了一道火光,喊杀声不绝于耳。窦臻缓缓地转过头去,隐约看得出被火光照耀的旌旗,那是永靖王的王旗。窦臻觉得自己的五感都有些迟钝了,勉强思考却也无法解答心里的疑惑,永靖王上官怀慕,这个此时应该在定云江上被南安王世子缠得不能脱身的人,此时竟然杀到了眼前。他们将消息封锁的如此紧密,等上官怀慕知道蓉城围城一事,也已经太晚了。难道他真的天纵英才,能够在一夜之间破了苏衡的大军?
然而窦臻来不及多想。远处的一线火光,迅速地就烧到了眼前。雪亮的冰刃扬起,带着复仇的怒火,势不可挡。他不能再多想,否则就要死在这里。他垂下眼睛最后看了怀芷一眼,终于扬起了手,沉声道,迎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