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尊驾姓名?”
那人掀开棉帘子进来,一身寿字纹栗色袍,戴羊皮手笼,方口常笑,是个半老的人。
他拱手说:“在下姓董,名学心。原是济宁府里破落户儿,现寄居德州做寿衣寿材买卖。因为做死人生意,所以开了‘阴阳眼’,常年看相——权当个爱好,倒不图钱。”
苏韧让他坐,道:“你既出身济宁府,为什么要和姓袁的过不去呢?”
董学心笑道:“在下和大人一样由心而发。这袁知府不是正途出身。他曾和未发迹的蔡文献公为邻,后来文献公当权,他捐个知县,走了蔡家门路,占住济宁府十多年。素日欺男霸女,搜刮盘剥,无所不至。被人参过多少本,都搬不倒他。只因他总向蔡氏谄媚,厚于贿赂京里官员,有人替他说话罢了。”
苏韧道:“底下的事,京里阁老哪里知道……”
董学心道:“正是上头不知道,所以才有鱼肉乡里之行。说到这袁知府,数月前,他替蔡文献公建立好祠堂,想在堂前再添个水池子,结果挖出来好多古代行宫刻龙的柱子,袁大敬听了风水先生的话,为压龙气,养了几百只乌龟在里面……所以山东一带,近来儿童都有歌谣说‘草木天下,金鳌争荣。竹子开花,蛟龙出海’。”
“草木天下,金鳌争荣。竹子开花,蛟龙出海。”苏韧默念一遍,道:“此种儿歌参不透,还是少传为妙。”
董学心道:“大人高见。凡是乱世,谶(chen)语才行。当今太平盛世,参透无益处啊!”
苏韧想:虽然盛世,但皇族衰微,各地民怨,似非久长之道。自己也就是给皇帝宰执当个手下,不用再琢磨了。
那董学心看了熟睡的孩子,道:“在下过来,是恳请大人让在下照管这个孤儿。多年前在下于德州纳个妾,始终未曾生育。此次她随我在船,与我商量收此儿隐匿德州,算是她儿子。她老了好有倚靠。不知大人以为可否?”
苏韧道:“你不便此刻带他去。出了济宁地界,让你如夫人过来抱他。若他不哭闹,便跟了你们去吧。”
董学心走后,苏韧取出几件皮衣,盖于自己身上胡乱睡了。
次晨出发,两船前后相随。苏韧白日让南罗陪小孩玩,晚上让他躺在自己舱房。
因打算送走,苏韧故意不与孩子搭话。他睡着时,苏韧注视良久,想这孩子和苏密苏甜不大一样。
苏甜苏密曾是平民小孩,从未饥寒过一天,亦没有经过生死劫难。而这孩子劫后余生,命如蜉蝣。
他想自己儿时曾孤苦无依,幸遇谭老爹父女,混到今日,实是天大造化。孩子去那董氏人家,不知将来如何。
若姓董的若开始不设法,孩子早被打死。好坏都是命。
出了济宁府,两船停泊在僻静河段,董家之妾依约来接孩子。
那小妾三十上下,举止倒端庄。苏韧留心小孩玩了一会,便甚依赖她。便简单作别,许他们抱孩子到他们船上去。
到了德州,船行极慢,苏韧心焦,想天公不作美,未知能不能回家吃上年夜饭。
停泊驿口,苏韧让南罗江鲁采买东西。姓董的船先到了,正专门候着他。
董学心登船,向他下拜告别。
苏韧搀扶起他道:“董老哥,何来这礼数?你好好去,来年大吉!”
他踌躇片刻,添上一句:“那孩子……将来遇到难事。你们还来找我罢。”
董学心说:“大人恩德,小的没齿难忘。只是小的有句不当讲的话……思来想去,虽是愚见,还是直告大人。”
“你说。”
“小的看相虽久,到底不敢打包票。大人之相,金玉为质,万中无一。然大人之气,外暖内寒,不宜骤进。若贸然求升,反而折损自身,招来祸害。小的看报上说:大人几年间由吏员升至知府。江南报捷不久,大人再蒙朝廷召唤。如此顺意,大人应避此锋芒,缓缓行路。此去若有清贵之职,大人不妨守上几年,旁观时局风云,以求渔翁之利。若无法求得清贵之职,大人不妨虚与委蛇,时常称病,以免‘木秀于林’的大患。小的说此话,实是仰慕大人之人品,望大人宽容。”
苏韧认真听了,歇了一会儿,对董学心温言道:“董老哥,你好好去吧,来年大吉!”
董学心会意去了。苏韧到船外,见董家小妾和那小孩跪在雪地里,给他磕了头。
苏韧挥手,便回舱中,心中并无留恋。董学心之话,像埋了根刺。苏韧审视自己,承认有几分理。
然自己回京后,恐怕依然身不由己居多。前有蔡述,后有沈凝,均少年得志,炙手可热,家世非富则贵,与皇家渊源极深。
自己此刻不是“木”,还只是根藤。需要的择良木而栖,汲天泽而爬。这种人坐闲职,称病,做壁上观……谈何容易?
相士之言,姑妄听之。等船开出了山东,苏韧确实未再挂心。
一路雨雪交加,挨到通州码头下船时,已是小年夜。
苏韧在码头雇了记名下最昂贵的包程马车。他问车把式:“何时能到?”
那车把式对他住的胡同名肃然起敬,晓得他是有来历的,弯腰道:“回爷,一年中到这时了,那前方积雪——实不好走啊。若抄小路,夜里敢则是能到。小的这是年前最后一票生意了。”
苏韧添了块碎银子给车把式道:“辛苦你了。赶路吧!”
那车把式还有高大副手,长鞭扬开,威风八面,顷刻跑起马来。苏韧虽以为有些嚣张,但他回家心切,顾不得许多了。
苏韧半闭着眼,和着车轱辘,手指在豪华马车的毛皮座位上轻敲。
他听坐在车厢后面扒着车帘的南罗叽叽渣,想起少年是头回来帝京。
曾几何时,他对帝京,已没有了好奇。妻儿在处,心之所寄,便是家乡。
到黄昏时,苏韧正沉思,忽觉车速慢了下来。那车把式扯开了嗓子骂人,外头更是喧哗。
苏韧掀开皮帘子,见已到了帝京郊外,抄了乡野近道。
不巧撞上了一队人。那些人赶着好几十辆车,上头是牲畜,还有大量货物。
车把式嚷嚷,那些人不甘示弱。双方差不多要吵起来,苏韧叫江鲁去问问怎么回事。
江鲁回来禀告:“大人,他们是昌国公主庄户,附近就是冯驸马别墅。这些年货今儿一定要送到,他们横竖是不肯让的。”
苏韧对暴怒的车把式笑叹道:“公主驸马年货不可教耽误了。老哥,咱让让成不?”
那车把式见他这样,回过神来,上车将马头往边上拨了。
谁知,马才走了几步,车子便轰然一声,陷入了条冰雪覆盖的浅旱沟。
车把式惊叫“坏了!”。苏韧下车,发现马车车辕折断了。
苏韧暗想:竟有如此不巧事,果真是“欲速则不达”?
赶车的捶胸顿足。天将入夜,四周郊野,一时如何能更换到车辕?
苏韧沉吟片刻,道:“你们先在这里守着。我同驸马府上管家有几分交情。我随那些人到他那去,许能设法。”
他留小厮在车内。自己带着江鲁,在雪里深一脚浅一脚走,赶上了那些庄户。
他找到领头的,那领头的听他一说,下马致意,请苏韧坐在一辆堆了布匹的牛车上。
不久,苏韧便到冯伦别业。冯家管事的本认得苏韧,只是见他坐在这队车中上门,不免惊讶。
苏韧道了原委。管事的正忙得不可开交,指马厩对苏韧说:“大人您本是贵邻,公主向来眷爱你娘子……换作旁的日子,小的即刻便为苏大人想法子。可今大雪……您瞧眼那边……小的稍后为大人盘算如何?”
苏韧一瞧,马厩里停着十几辆装金饰彩的豪门马车。也有车坏了,冯家仆役正忙于更换部件。
“冯大人正有客?”
“是哇,”那管事耸肩道:“今儿里头贵人实在太多!大人容小的往里面通传一声。总不见得委屈大人坐在此处等吧。”
过了一盏茶功夫,里头出来个锦袍家人,说驸马请苏大人到园子里相见。
苏韧冒着寒气,往园子里走,问那人道:“今儿大雪天,驸马爷怎请了许多贵客?”
那人说:“大人有所不知,咱府里这别业地处一脉温泉之上,因此京里独此处梅花开得盛些。诸位驸马年年冬天在此雅集赏梅。今年花开得早,因此上大家会得早些。若等过了年,那梅花便无绽放之姿了。”
苏韧点点头,想“暗香”虽停刊了,驸马们闲情逸致还是一点不少的。
他过一片梅林,走到一间抱厦,只见晶窗四开,一道黄花梨浮雕的“竹林七贤”巨型屏风前。
诸位驸马无一不着貂裘狐腋,正在煮酒谈笑。
苏韧轻抖披风,脱下风帽,手弹衣襟,给冯伦及诸驸马请安。
冯伦道:“我们竟不知,你能从南边回来过年?”
苏韧微笑道:“实是皇家福泽深厚。”
“外面雪大了。今天大家赏梅饮宴,全不打算回去,你留下来过夜吧。咱们好听听南边的趣事。”
苏韧一笑,垂眼看地面,弯了背脊。
有位驸马翘脚,对冯伦道:“人家和你我不同。小后生的娘子是自己选的,两情相悦,归家心切。你这糟老头如何要耽误他?”
众位驸马哄笑。
苏韧正色道:“侍候各位大人,应是下官福分。但我包了外头马车。马车坏了,想必等在车上老小心焦的不得了。若我留这,他们不好安置。暴风雪来,恐冻坏了人难过年。请大人们包涵。”
冯伦道:“既如此,稍后在我马厩里找车轴去换了。”
苏韧一躬到底,感谢不尽。
正说着,有童子跑进来,凑着冯伦旁说了几句。
冯伦扬眉道:“楼上画师说,黄昏飘雪,水边梅花,正缺一位佳人。哪位屈驾去那棵梅树前,留下一笔倩影?”
大家笑嘻嘻推张云:“小张去,咱们中属小张年岁轻,当得起‘佳人’二字哈!”
张云拱手:“饶了我吧。我女儿年后都出阁了……正好苏韧在,不妨请你移步去那梅树前,只让人画几笔,总比我合适。”
众人怂恿,苏韧推辞不得。他为求不彰显,身上仅穿一身墨色毡披风。
他依言迈过石桥,走到一株绿萼梅花树前。浅浅清水中,人与梅影相倚。
有位驸马吹起笛子,还有家童凄婉唱道: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等唱完,苏韧头发上都积了雪珠,手都冻僵了,正无可奈何。
众人对此情此景,嗟叹不已。
冯伦走出抱厦道:“年年赏梅。梅不见老,人都老了。苏韧回朝,为你觅一清闲职可好?夫妻守几年,莫蹉跎青春。”
众驸马纷纷附和。
苏韧尚未作答,便听有人报:宫使来到。
众人闻言出迎。那中官快步走来,年轻秀美,正是俗称“小梅子”的那位。
小梅子冷不防见苏韧,楞了一愣,才对冯伦道:“万岁旨意,赏冯伦御苑宝梅一枝,请众位驸马观赏。”
他身后两个小宦官将罩子一揭开,却见一盆梅花。
枝干为檀木雕成,活灵活现。花朵为白玉,叶子为碧玉,甚冷艳剔透,香气似有若无。
冯伦给小梅子送上一封银子,恳请留步。
小梅子道:“各位驸马恕罪,宫中大堆事少不了我,我还得冒雪回去。正是我姓梅呢,不然不能让我来跑一趟。”
他经过苏韧身边,略点头,轻唤一声擦身而过。
苏韧似听到他说“姐夫”。但风雪声中,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时,天色全暗,楼角殿旁,燃起许多琉璃灯。冯伦请众人都入前厅就坐。
冯伦看了眼苏韧,吩咐管事几句,交待苏韧一起先入席等候。
苏韧不好走在前头,缓缓跟在众人后面。
等到抱厦中只剩他一人了。苏韧望眼鹅毛大雪,叹气转身。
忽然,他听得背后有少年唤他:“苏韧,苏嘉墨。”
苏韧听这声,魂灵陡然一激。他回头看,雪里斗篷一闪,正是蔡述。
蔡述立在雪中,音色清澈道:“没想到此处见到你回来。你才刚入了我们的画,看来是走不出去了。”
苏韧方知蔡述刚才与画师同在楼上,见他开起玩笑,更觉寒意,躬身说:“卑职入京,自然应来拜会阁老。方才我一心赏梅,未发现阁老早在高处,请阁老包涵卑职失敬。”
蔡述说:“你看那树绿萼梅花么?”
“是啊。京中严寒,少有梅树。这种更稀奇。”
蔡述轻笑:“这株梅花在我儿时死了,害我哭了一场。然而之后它又活了。死了活,活了死,只能说它是梅精。”
苏韧瞥了眼梅花,雪夜辨不出芳姿。只蔡述牙齿细洁,色如兰蕊。琉璃灯光一照,宝光变幻,略有些诡谲。
蔡述再问,才知道他车坏了,说:“我今夜同姨父们留在冯园。你若急于走,坐我的马车先回城内。”
苏韧忙推辞,话锋一转道:“未知年节里,卑职何时可上门给阁老拜年?”
蔡述指头拨雪,走了几步,展颜道:“我不过年的。随你哪天来,带上谭香母子。女儿念他们。我还有话说。”
苏韧心想:女儿,是我女儿,还是你的女儿?抑或两者皆是?
苏韧和蔡述在席面上坐得较远。因他惦记着事,食不甘味,强打精神,应付左右问话。
不知过了多久,雪渐小了。驸马们酒兴更浓,摆开山海经,谈得天马行空,唯独不提朝局政事。
苏韧抬头,却见蔡述早已离席。
苏韧是个细心人,拣选些酥酪点心,乳鸽,八宝鸭放入面前一个食盒内。
管家上前和苏韧说几句。苏韧走向冯伦低声说:“多谢大人,下官先告辞。我在府上讨些食物赏外面,全是大人恩典。”
冯伦小声嘱咐:“你此刻正好上路。待我奉公主回城后,你再来见我。”
苏韧答应,悄没声息退出。到门口会合了吃饱喝足的江鲁。
冯府家人赶车送他,还有几个小厮举着火把骑马跟随。
见了车把式他们,递给他们食盒,大家异常高兴。
他们草草吃完,苏韧便与冯府人告别。茫茫雪夜,赶车的再次挥鞭上路。
夜深,江鲁挺着长腿睡着,南罗趴后座行礼上小声呼噜。
苏韧心想:如此也好。省得半夜到家,打搅他们娘儿俩睡觉。
他自己有几分瞌睡,朦胧中只觉车子震动。
天蒙蒙亮,有人吆喝停了马,粗声道:“到了!”
苏韧睁开眼睛,掀开车帘,见车把式反在副座上呼呼大睡,手持缰绳的副手生硬地再说了一遍:“到了!”
苏韧举头望,明白无疑身处帝京城内。可他面对的,恰是一所陌生的院落。
他心内一沉,不禁反问道:“到了哪里?”
那副手亮出尖刀,黑脸说:“别废话。快下车!”
苏韧眸子转动,拍了拍干燥双手,吹开手上沾的毛絮。
他算算:今天该大年夜了。自己千辛万苦,都没到家,见到那朝思暮想的人。
他心中登时郁怒,面色如水。冷冰冰笑了声,问:“噫?你们这是唱得哪一出呢?”
(本章完毕。预知后事,请看下章。)
此次更新时间比较久了,抱歉抱歉。请大家原谅!
5月份我还是会更新三个章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