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夏吐舌,不敢再提。苏韧和柳夏对站廊下,聊些闲话。柳夏立不多久,忍不住挂上栅栏,去偷窥那“十二老母”的造像。
苏韧跟上去,扫一眼道:“这里面我只认得出骊山老母,还有那个手持莲花的——是不是观音?其他我名字都说不上来。那边那位,拿着个环,上面好些大铃铛的是什么法宝?”
柳夏嗤笑说:“那是无极老母,手里的是‘九环收魂圈’。等到了时候,呼呼呼,收人魂了。”
苏韧诧异道:“小柳你了不起,还知这些?”
柳夏头也不回,聚精会神看着彩塑,道:“是啊,我确实知道些你不知道的。不过我这人知恩图报,永远不会反着来!”
苏韧心想:到底小孩子,轻易许诺“永远”。
过了片刻,柳夏跺脚说:“啧啧,干等着冷啊。我有午间温的酒,大哥要不要喝几口驱寒气?”
苏韧摇头:“我不饮酒。”
柳夏道:“这是茅山封缸酒——极品呀,你不喝我喝啦。”
苏韧眼皮一眨,问:“宫中藏有这种酒?”
“不是宫里头的。前几日倪阁老见万岁时献上一小坛。有人道万岁冬天里惯喝黄酒。今年他没喝,赏了我们几个。”
“倪阁老?”
柳夏说:“是啊,你不认得他么?倪大同——一胖老头儿。他来了又走了。”
苏韧追问:“去哪了?”
“天,我怎晓得啊?”
苏韧感到一丝凉风窜入了心房,还好柳夏把话岔开去。
过了一个多时辰,远处偏殿一扇门敞开了。梳着道士髻的小梅子走到庭中高声唤:“苏韧,万岁召见!”
“臣在此。”
柳夏跟苏韧走,被走近的小梅子呵斥道:“你是狗?不用你跟着。万岁单独见苏大人,连你干爹都得在外头伺候。”
苏韧在门槛前蹭干净靴子底,迈入偏殿。
进了里边,地上均铺着花梨木板。苏韧三跪九叩,待皇帝说了“平身”,他一看四周,此中景物似曾相识。
这间偏殿,布置成了个前店后场的木匠作坊,和谭老爹在六合那家有几分像,只是宽敞奢华得多了。
皇帝停了锯木,掀开一道熊皮帘,走到前边来,侧坐在一张放了许多木制摆件的大长桌上。他身穿一件宽敞搭护,双目灼灼,显得比苏韧记忆里高大。
苏韧重跪下去,反正膝盖在木板上咯不疼。
“苏韧你一路从南边来,有何新见闻?”
苏韧双唇微启,又低头说:“微臣只走水路 ,未见特异之事。”
皇帝查看他道:“看汝的样子,像碰到过事。”
苏韧盯着木板纹路,说:“虽非特异,也不寻常。沿路地方事,微臣若非核实,不敢越俎上闻。”
皇帝道:“既然你为难——那不要讲了。你单说为何路上耽搁了吧。”
苏韧说:“是。”他将昨夜从冯伦家出来所遇讲一遍,只剔除了那件背心。连带自己拜访廖严,也未隐瞒。
不过,他只说了廖严论瓦剌的片段。其余的略过且弥缝好。他暂当作遗忘,便毫无愧疚忐忑。
皇帝听了,发笑道:“廖严虽与蔡述现已平级,但他是重情义之人。因蔡扬之旧恩,凡事都要与叙之商量。若朕是他们——此事易了(liao)。杀了那几个瓦剌人,将首级送于可汗王庭。只说奸人假冒王弟手下离间兄弟之情。后头那边怎么办,呵呵,咱们甩手了!你且看蔡述等如何处置吧。朕权当不知道。”
苏韧自知身份远不是廖,蔡之辈。所以他听得满面认真,却无反应。
皇帝顿了顿,叫苏韧坐一块圆木上。苏韧谢恩,佝偻着坐了。
皇帝又问:“你还想回南京去嘛?”
“回万岁,微臣在应天府凡事只开了头。不回可和妻儿团聚,回去也可在地方上办些实务。都是为万岁效劳,全凭万岁差遣。”
皇帝睨视道:“你如此随意……倒好。那么多人惦记你,你不要回去了。朕提拔杨曙去接替你,你怎么说?”
苏韧眸子微动:“他兄长杨映是臣前任……”
皇帝说:“不妙么?那兄弟同气连枝。在京时成天鄙视这个,弹劾那个……和锦衣卫都闹僵了。只要拆散这对儿,好多人松口气。杨映在应天府办事不妥,但朕不是不用他了。他弟弟如去办好了——才是将功赎过,给了他们脸。”
苏韧说:“是。臣思虑不及,方明白圣上体恤之意。”
皇帝呵呵一声。可他毕竟满面和蔼,不至于让苏韧焦虑。
皇帝将桌上摆件挑出十几样,推到一边,吩咐苏韧说:“朕让范忠回家了。他与朕那老奶娘不知还能过几个年。你替朕打个下手。看那西边案上有朱砂及毛笔,你拿来。朕说你写。”
苏韧走到书案边,规规矩矩说:“臣不敢擅动朱笔。”
“朕特旨你用一回。朕近来眼力不济,写蝇头小楷太废神。若不用朱笔,她们知不是朕亲笔,难免不痛快。你见过朕的笔迹么?要模仿得尽量像一些。”
苏韧还是不动,战战兢兢说:“圣上书法,微臣仰慕。只是微臣不敢亦不该模仿。”
皇帝道:“如此别模仿了。写蝇头小楷本没什么分别。”
苏韧这才拿起笔,长跪在皇帝对面。
皇帝从一银函中,取出十几只小巧锦缎盒子。随手装一个摆件,推给苏韧道:“在盒面白签处写‘赏 景阳宫 淑妃’。”
苏韧直了背脊,屏息写好,请皇帝过目。
皇帝说:“不错。”他又装好一个道:“这个……‘赏 万安宫 宁嫔’。”
苏韧再写就。如此,从妃到嫔,再依次到几位婕妤,美人。苏韧不过写了十几个名字,手上倒像重过千斤,人如熬过几年。
他写完了,即刻放下朱笔,向皇帝下跪道:“万岁恕罪。”
皇帝笑道:“罪不罪的——唯有朕说了算。好在朕剩下这十几个旧人。若是后宫不虚位,你要写得呕血!”
苏韧仰望皇帝:“臣子为君,万死不辞。万岁圣德,杜绝选秀,民间颂扬已久了。”
攸的,皇帝唐突问:“永宁郡主——是不是宝翔所荐送去瓦剌的?”
苏韧心悸,严肃道:“此事臣不可能清楚。臣在帝京时只做自己差事,没有耳听风雨之热心,自是格局窄小,勤勉得不够。”
“不怪你。你在南京见过沈凝吧?我听他说,和你义结金兰,感情匪浅。如今朝廷乏人,沈凝俨然拔群。以你之见,你觉得……沈凝是否可以辅佐太子?”
苏韧面无表情,心里排山倒海,奇怪皇帝为何问他这样身份的人这个问题。
他尚在踌躇,皇帝道:“只有朕听,你但说无妨。”
苏韧脸色发白道:“万岁,卓然已是东宫师傅了……”
“是的。朕说得辅佐……不仅是读书写字,也许是批阅奏对,也许是文治武略,也许是用人之道……?”
苏韧寻思片刻,知道完美答案是不可能有的,索性大胆回奏说:“卓然是正人君子,本性淳厚聪敏,当然可以辅佐。只是他缺乏实干,没有历练,所谓“会者不难”,反之,那些事在他掌握好之前,压力会如泰山之重。”
皇帝抚摸胡须,道:“这个朕明白。蔡述担负恶名太久,以朕之心,极想保全蔡氏,令其长享荣贵。所以朕找人替蔡述分忧。那是个和蔡述年龄相仿,绝不一样的人。最好是名满天下,无懈可击。满朝除了状元沈凝,不作第二人想。沈凝的‘会’,得有人助他。朕想那个帮他的人,有一些像你……”
苏韧肩膀微颤,脑子转了多少圈,末了落到实处。他一个字不漏,大约明白了皇帝之意。
皇帝若刻意提拔沈凝,沈凝与自己交情像一张王牌。如自己攀附上皇帝,等于要默默为沈凝铺路。
固然可以得到意料之外的荣华,甚至成全沈凝及自己,但必然损害蔡述。而沈凝以其扑朔身世,只会止步于辅臣?
这一局太厉害,要赌上身家性命。自己不足挂齿,而皇帝将太子和沈凝都抛到棋盘上,实在冷酷。
也许……当自己送上那个染血名单的残片时,命运已如脱缰野马,奔向了雾中之沼泽。
苏韧内心长叹,脸上镇定自若。
他俯首道:“臣只效忠万岁。粉身碎骨,无怨无悔。臣与沈凝皆无亲兄弟,誓言同舟共济,绝不相弃。”
皇帝目若明星:“好,平身吧。朕与你之密谈,不要泄露半字。你那娘子心性……”
苏韧说:“微臣明白。臣对内人绝少谈论公事。今后更当慎言!”
皇帝微笑,似甚满意,尔后说:“哎,你这样人,可惜太注重妻子辈。”
苏韧想皇帝如何看出?他只好再低头躬身。
皇帝叹息:“不独你,世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可至爱便如深渊,你想靠得近些,却让敌手看到弱处,一把推下去。此情越深,深渊越不见底。那暗处还有无数心魔,能让人离经叛道,面目全非。”
苏韧无言以对,有些难堪。皇帝说:“除夕之夜,辞旧迎新。你是有前途的,不要步那些傻子后尘。”
“臣谢万岁,谨记于心!”
皇帝亲自动手,将木工间的各种工艺品整理一遍。苏韧见墙角有把银链笤帚,如只猫儿悄然,跟着打扫。
皇帝一字不提那张名单的事,也没有问宝翔在江南的情况,只问那些江南的臣工勋贵,及应天,安庆二府的民情政事。
苏韧和江南的文武及世家都相处愉快,赞誉时坦然,回护得自然,至于民政下情,他更熟谙于胸,答得头头是道。
皇帝目光,渐有赞许之意。
过了不知多久,小梅子才来禀道:“万岁,时辰到了。娘娘们全都恭候着,摆驾乾清宫否?”
皇帝颌首,对苏韧道:“哎,当皇帝也得应酬。诸宫妃年华逝去,一年盼到头,她们把这顿饭看得极重。你跪安吧。”
苏韧叩头,松口气。心道:终可以回家了!
他等皇帝去了,走到黄昏的庭中。对面一位老宦官,指着另一处偏殿道:“苏大人留步。万岁有旨,令你那处领赏。”
苏韧身子饿得有些轻飘,他拖着沉重腿,只好往那挪去。
殿内桌椅俱全,点了烛。边桌上一大盆水仙,开得正好。
苏韧蓦然觉得,今日花香气有些烦人。
他等了一盏茶功夫,不见有宦官来,不禁左右徘徊,忽听得一阵笑声。
他如神游一般,循那笑声走出殿后的门洞。朦胧之中,仿佛看到湖石枯枝中,有一宫妃带着个孩子玩雪。
氛氲(fen yun)飞洒,明灭不定,人却不是离魂,鲜活可喜。
苏韧猛地醒悟过来,才走一大步,一雪球飞在他的脸上。
苏韧擦掉了脸上雪,唤道:“阿香!苏密!”
那厢停了玩耍。正是谭香母子。
苏密冲入苏韧怀中,大喊道:“爹爹!”
苏韧亲了苏密一大口,将他圈在膝盖上道:“宝贝长得真好,高了,爹爹一时都没认出来!”
谭香安静走过来,俯身用湿手擦着苏韧脸上雪,越擦越不干。苏韧笑盈盈的,任由她擦。
谭香眯了眼说:“阿墨,万岁接我们来,我就知你会在的!”
苏韧觉得,谭香与从前不太一样了,只说不出哪里变了。他拉住谭香手,浑身真暖了。
皇帝的告诫言犹在耳。但苏韧想:对他们用情太久太深,即便深渊里没了水,奈何沟壑都刻入骨髓,管他呢!
老宦官宣旨道:“万岁赐宴苏韧,谭香于长乐宫。”
所谓皇帝赐宴,实则是紫铜菊花锅子。苏韧给苏密涮肉,给谭香切海参。那锅子“滋滋”,火苗直窜。
谭问他个不停,眉开眼笑。苏密像只小山雀,都要白话给他爹听。苏韧耳中重叠各种声音,把忧虑送到九霄云外。
不久,又有乾清宫伺候的宦官送来“糕师傅”亲手做的团膏,赏给苏家人。
谭香悄问:“这回能留下么?”
苏韧点头。谭香喜得隔桌划了下苏韧耳垂。苏韧玉面飞红,再亲了亲苏密的头顶。
此时此刻,守护父王棺椁的宝翔听到外面风声呼号,不禁走到旷野中。
皇陵之外,冰天雪地,苍凉无限。宝翔举目,天际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白老虎,那老虎对他仰天长啸。
“小白?杭州都没有见你,你竟在这里么?”
宝翔不顾风雪,向白老虎跑去。可是无论他跑多远,老虎和他的距离,一直没变过。
宝翔回神是一场梦。他不禁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痛哭。白老虎不动,也不解,与他两两相望。
“大王,大王?”
宝翔醒来,大掌胡乱搓了脸。
他那最信赖的亲随道:“大王,王妃差人送来了年菜来——都是大王爱吃的!”
话说宝翔打从杭州回来,自请留在先帝陵里,等开春好办父王丧事。如今没了一班兄弟,只有这素日的亲信背着铺盖来陪他。
这亲随晓得宝翔处境,只带了一麻袋地瓜,一麻袋栗子。他素日里烤地瓜,炒栗子,帮宝翔解闷散心。
宝翔问他:“你听到老虎叫声没有?”
“那倒没有。”
宝翔自嘲:“这里不分日夜,我是发昏梦了。”
那亲随蹲地上:“小的听说‘风虎云龙’。天上的云散了,还会聚拢来。王爷梦虎是好兆头!”
宝翔闭眼哈哈。随后,他一跃而起,和亲随一起享用了年菜。
他不能知晓,在帝陵的远方,真出现了一只老虎。
那老虎漠视天之风云,踩着雪,孤零零往北方走去。
在它身后,帝京各色人的新戏开场了。
(本章完毕。预知后事,5月29日请看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