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天下七分,北有溱罟,南有闻寮,西南有戈靳,西北有辽羌,东有柔麟,东南有卞亓,而大利国恰好处在六国中间的内陆。都说中土之地乃天赐福源,大利国遍地沃土,物资丰盈,还有一条澜江横贯东西,称得上地大物博之美誉。
随着周边六国不断发展壮大,大利国也成了他们眼中的肥肉。自先皇利安帝继位以来,与周边六国大大小小的战争延续了近二十年,但始终未得寸土,普天之下人尽皆知大利国有位无人能敌的大将军,胆敢进犯边境者,自是有去无回。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最后竟是那样的结局,害了自己,还将无数平民百姓的信仰掷于足下,万般践踏。究竟是居高自傲,还是利欲熏心,如今已无处寻其根本,那人在大利境内也逐渐成了个不可言说的存在。
时间追溯到五年前,景元三十六年,那是剑兰领兵打仗的起始,同年利安帝驾崩,利熙帝即位,如今已是景乾四年。
女人领兵征战,这是大利王朝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实上,再往前细数,封侯封将的也多是世家贵族子弟,平民百姓从小兵一跃成为万人之上的侯爷将军,这种事,莫说世家贵族不相信,纵是小老百姓听了,恐怕也要笑掉大牙。
大利王朝七百年,也只有那么一个例外。
如今,剑兰有望成为第二个例外,但同那个已经不在人世的前辈相比,她还差得远。那草莽大将军是举国皆知、正经受了册封、还和先帝称兄道弟的,而剑兰既没有受到册封,也就没有竹册,连任命的敕书也是秘密下达,没有昭告天下。
说白了,这个“将军”不仅名不正言不顺,还没什么人知道。
要不是手握着皇上亲赐的虎符和秘密诏书,任她说破了嘴皮子,边塞的士兵和官府也不会买一个女人的账。
这么多年,吊着她一口气的也不过是如今的皇帝——当年的太子殿下情真意切的一句“请姑娘帮我。”苏醒后前尘往事尽数忘却的剑兰,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今上暗中培养的利刃。
只为了和世家抗衡。
她从沉思中醒来,想起了什么,有些纳罕地问:“赵大人,你这赵姓也不一般啊,为何你却更向着平民?”
赵太守苦笑道:“这话说出来,有人可能要骂我不识好歹。别笑,杨主簿曾经就这么骂我。”他长长吐了口气,向她解释个中缘由,“世家贵族,乃是经过世代更迭积累,将权力和金钱集中在少数人手中,并牢牢把持着。发展到今天,能步入朝堂的官员无一不是世家出身,不仅限定在某些姓氏中,还限定在这些姓氏主家直系血脉中。”
“当朝左相赵逍邈,右相邬斌之,太尉贺辜弥,御史大夫洛茗、谢劼,卫尉公叔净,奉常司徒君烨……还有别的,”赵太守如数家珍般念出这几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这些家族经过世代开枝散叶,旁支左系多得数不胜数,可是僧多粥少,主家子嗣尚不能尽数登上朝堂,又何论旁支子嗣?”
“雍京已经挤不下他们了,入不了朝堂的,便去经商,《孟子》言‘古之为市……有贱丈夫焉,必求垄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网市利。’他们便垄断了权力,又去垄断财富,旁支子嗣于仕于商都是按着亲疏蹭肉喝汤。他们的分配是这样的——直系贤能者入仕,中庸者行商;亲近的旁支又按才能或入仕或行商,皆为主家辅助;再往外,便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大利十四州各级长官,不论贤能,全靠人情,也就是像冠城这苍凉之地,太守以下的官吏全是平民,放在别处,那可是一个子儿也不会漏给老百姓。”
“若是有点门路的,仗着世家的名头经商也能过得富裕,剩下没本事没门路的,即便冠着世家的姓,也与平民无异了。”他喝了口水,朝窗外指了指,“就说那怀羲公子,你别看他姓邬,又是雍京来的,一表人才对不对?十之八九也就是旁支里一个不起眼的,不然怎么不守着京城寸土寸金的大生意,跟着你尾巴后面天南海北地跑?”
手指调转回来又点点自己,继续说:“再看我,虽然姓赵,勉强当了个太守,也只是因为没人愿意来封沙滩守沙子罢了,我这支离主家太远了,求不着任何关系,也没人愿意买我的面子,哪怕我有治世之能也不会再升迁了。”
“是不是听起来还挺惨的?”他蓦地冷笑一声,讥讽道:“可实际上世上比我惨的大有人在。世家直系旁支人再多,能有平民百姓多吗?我作为世家出身,官居一城太守尚且郁郁不得志,那些有贤能有本事的老百姓,却不会有任何关系人情向上攀爬,从出生之日起就注定他们穷其一生也只能在底层徘徊。”
“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成天愚民愚民地叫着,容忍世家里的脓疮,无视贫民中的翘楚,只瞧着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重利而短视,将这个国家、这片土地,搞得满目疮痍!无能者登高位,有志者事无成,何其荒唐!”
“吾辈平生所争、所盼、所愿,也不过是一个‘能者居之’……”
说到最后,赵太守简直要老泪纵横,想必不得志的怨气积郁已久,总不得疏解,今日更像是借这个当口倾吐一番罢了。
剑兰定定地看着桌上那本未着一字的奏章,看不出神色,倏地开口道:“不可能一蹴而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