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您助他这一回。”叶云满再一叩拜,眼中已噙上泪花,“求求您。”
事已至此陈元振也坐不住了,在她身边并排跪下,周遭仆妇瞬间噤若寒蝉:“祖母暂且息怒!满表妹如此情真意切,您不妨依了她这一回,只看那鸿表弟学问如何造化如何吧。”
“振哥儿你也要帮腔?”
陈元振摇摇头,恳切道:“祖母,我们陈家如今势大风大,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陈氏族人的一举一动。当年鸿表弟出生一事虽是叶姑父之错,但姑母置气十余年不记鸿表弟入自己名下已是惹人非议。若是今年春闱因陈年旧事涮下鸿表弟的卷子,只怕都察院会有不少弹劾祖父徇私枉法的折子啊!”
陈老夫人气极反笑:“好好好,你们一个两个都替那个庶子说话!那就在这里跪着吧!”
叶云满闻言一惊,不欲将陈元振也拖下水,急急道:“外祖母,这是我一人的主意,罚我一人即可!”
陈元振也忙道:“是啊祖母,孙儿只是就事论事,没想偏帮鸿表弟。”说罢掸掸袍子站起身,扶住陈老夫人手臂,“祖母您若是还气,那孙儿就扶您去休息。”
叶云满倒是未料他甩手走得如此干脆爽快,嘴角抽了抽——本以为他还会来两句表达下表兄妹情深的,这卖队友速度,杠杠的!
但他竟肯帮叶鸿修说话也是出乎她意料。叶云满收到他抛来的一个媚眼,琢磨了半天才想通这应该是稍安勿躁的意思,遂整整姿势,在寿安堂正午青瓷砖上跪得笔直。
陈老夫人走前没说什么时候让她起来,走后也没派人过来扶她,周围的仆妇们便一个也不敢擅动。叶云满用目光逼退想上前扶自己的行云行藻,抠抠砖缝里的尘泥,瞧着透过窗户的日光从东边渐渐挪到西边。
叶云满这副躯体毕竟年幼,跪上几个时辰又没蒲团垫着,双膝早已麻木。就在她跪得昏昏欲睡之时身后突然传来纷沓的脚步声,叶云满顿时睡意全无,也意识到这是个装孱弱的绝好机会,遂两眼一闭直接装跪着睡着了,等着听来人会说什么。
陈老夫人被陈元振劝了大半天总算消了气,本以为一向狡猾的叶云满会偷奸耍滑,熟料她竟真的老老实实跪到现在。错愕之后便是铺天盖地的心疼与自责,两鬓微白的老妇人推开仆妇的扶持上前搂住那个瑟缩成一团的小娃,“心肝”“满丫头”一迭声地喊。
叶云满听得鼻头发酸,心想陈氏和陈首辅虽不喜欢自个,但这个外祖母待自己是真心的好。只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今日目的成不成只看这一招管不管用了。
她佯装已经睡着,在陈老夫人怀里动了动,呓语:“娘亲……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这话一出叶云满便感觉陈老太的身体莫名僵硬,这反应可不在她的意料之内。她正暗自诧异,头顶上忽然炸开陈老太悲痛莫名的怒叱:“我就知道老大不会真心待满丫头!什么女娃什么亲近庶子都是借口!”
——嗯?!
叶云满满心诧异,但这般动静之下她再不醒便要暴露装睡实情了。虽还想听陈老太太怒极之下会说些啥,她仍是扭扭头,睁开眼:“外祖母……”
这一声孱弱如幼兽,叶云满都不知道自己竟能发出这么嗲的声音。陈老夫人闻之便是满心怜爱,连声唤:“外祖母在呢,外祖母不该让你跪那么久……”
叶云满揉揉眼睛,一眼瞥到旁边笑得甚是促狭的陈元振,扭头抱住陈老夫人颈项:“是我惹您生气,是我的错,但您看……”
陈老夫人面色一僵,旁边陈元振凉凉的声音传了过来:“祖母答应了,满表妹尽可放心。”
“谢谢外祖母!”叶云满立即打蛇随棍上,大声道谢。
陈老夫人被他俩一唱一和闹了个哭笑不得,摇摇头嘱咐陈元振好生送她回叶家,自个拍拍衣袖准备去和陈首辅大战三百回合。
至于陈老太太如何吹枕头风这事不是叶云满能想象的了。她向陈老夫人郑重道谢,往外走时脚步踉跄。陈元振看得眉毛一挑,蹲下来戳戳她膝盖,见一向皮糙肉厚的皮猴竟龇牙咧嘴起来,不免惊讶:“你是真一直跪到现在呐?!”
叶云满揉揉膝盖,深沉道:“求人要心诚。”
陈元振哼笑,将她夹在腋下大步流星出了门:“这回你要怎么谢我?”
叶云满抬头,一脸讨好的媚笑:“再送你一车板栗如何?元振表哥?”
“呵。”陈元振回给她一个高贵冷艳的鼻音。
叶鸿修下了学回府后听闻叶云满一直没有回来,从申时起便焦急地等候在角门外,到酉时二刻叶云满的马车才姗姗来迟出现在抚寿街头。
他迎上前想接叶云满下车,未料她已先一步跳了下来。小丫头看见他候在角门外便是眼睛一亮,急匆匆向他奔过来。
小小的人儿穿着精致,步伐却是踉跄。她鼻头泛红眼睛微肿像是哭过,对他扬起的笑却是比檐下风灯还要明亮夺目。叶云满边跑边向他比着大大的V字形手势,叶鸿修记得这是她说过表达成功的最好姿势。
她像是倦鸟归巢,像是凯旋的将军得意洋洋,像是昏暗的黄昏景中最灿烂的云霞。
多年后位极人臣的叶鸿修仍会时不时想起这一幕,即使她的容颜已经模糊,那一往无前的气势仍会令人心颤。
心之所向,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