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桃几乎忘了是如何走出殿门。
她拼尽全力忍耐。等待周琅将匈奴的人几乎杀光,只留下图尔赤一人回军传信。
血蔓延到公主的绣花布鞋上,染红了她纤细的脚尖,刺鼻的血腥味彻底盖过衣裙酸甜的梅子熏香。
苏小桃以为自己会吓得晕倒,可她始终没闭上眼。或许这将是萦绕许久的噩梦,但苏小桃清楚,倘若不看清这群仇人的死亡,那更会是她终生的遗憾。
她凝望周琅挥剑,落剑。
将军姿态原本轻松写意,取人性命犹如囊中取物。
直至淋漓的血溅上半身的铠甲,周琅突然顿了一下,开始刻意地侧着身,不让另半边沾上血。
苏小桃起初不懂为何,等到这场杀戮结束,周琅收了剑来到她面前时,苏小桃才终于明白了。
周琅静静看着她,眼神温和,他什么也没有说,无论是安慰还是鼓励又或者指责。
周琅只是沉默着伸出手,在杀人时一直藏在身后的手,干净得一尘不染。
“周琅,我……站不起来了。”苏小桃哽咽道,“怎么办,我的腿好软,我明明早都下定决心……”
“没关系。”周琅说,“我明白。”
周琅用那只手将苏小桃拉起来,另半边干净的身体搀扶着苏小桃,带她离开这血气冲天的皇宫。
一如前几天,苏小桃挽着周琅逛花园那般的姿势。
苏小桃的力气只够搭住周琅的手,剩下全靠周琅支撑着。铁甲这样冷,寒冰般的温度让苏小桃分外清醒。这只手和自己的手明明同样都流着鲜红的血,可生在周琅身上就能轻松地杀人。
苏小桃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自己的无忧无虑,是被保护着才能拥有的。
皇宫从不像她过去以为的那样安全和平,而她向来憧憬的江湖……莫非也是另一种面貌吗?
踏出宫门,周琅收了剑,对苏小桃道:
“三公主,末将护送您回逢春宫。”
“……我不回去。”苏小桃轻声说,“我要见母后。”
周琅停了一下:“陛下吩咐过……”
“父皇会理解我的。”苏小桃说,“我想好了才决定要去,不是去添乱。”
周琅看着她,片刻后,妥协了。
他语气放柔,说:“跟紧我。”
入夜,宫内花园幽静,四下无人,唯有桥下的蟋蟀蝉鸣和着潺潺流水声。
一路沉默着走过几座行宫,越是靠近鸾仪宫,苏小桃越是恐惧,脚步仿佛飘在云上,整个人都虚浮不真切。
又走了一阵,远远看着皇后宫中暗弱的灯光,苏小桃双腿发抖,再也走不下去,在落霞桥边停下。她深深吸了口气,寒气传遍全身,只觉得肺腑中一阵针扎的痛苦。
“周琅……”
“我在。”
“你跟我说实话。”
仅仅是想到那种可能性,苏小桃就简直无法忍受,她连着深呼吸几次,这才极度艰难地说,“母后她,究竟是遭遇了何种危险?”
周琅沉默片刻,道:“事发突然,我也了解得不够清楚,所知道的,只有皇后午后至今昏迷不醒,体温极低,脉象微弱,如同陷入假死,应当是中了某种寒性奇毒……”
“但无论情况有多差,现在我母后……还活着,对吗?”
周琅没有迟疑,道:“是的。”
“她能度过这个劫难的。一定能。”苏小桃自言自语道,“肯定没错,母后是全天下最坚强的人,她说过要亲手给我缝嫁衣,她还要看大哥登上王位……母后一定没事的。”
周琅轻轻顺了顺苏小桃的背。
苏小桃吐出一口浊气,手指抓住桥梁冰冷的大理石,目光掠过桥下的潭水,心中一痛。
“我五岁的时候,在这里捉蝴蝶,太调皮跌进水里,我母后一点都没有犹豫,直接跳进水里来抱我,她都忘了她自己更不会水,被扑腾的我连累得差点溺水,若不是宫人及时赶到……”
“母后因此连日高烧,我这个罪魁祸首却毫发无损。母后昏睡不起,我害怕得大哭,可是连哭的缘由都弄不清楚,那时候我还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是生,更不知道什么是死。”
“我只是难受又困惑,为什么母后不起来跟我说话了,为了听到她再跟我说话再摸摸我的头,我恨上了这座桥,天天来这里用柳枝打桥头。我多么坏呢?明明母后是因为我才落水,我应该打的是我自己……”
“是不是这次也一样?”苏小桃低声问,“周琅,你告诉我,如果我像二姐那样去和亲,是不是母后也不会……”
周琅沉声说:“前代匈奴嚣张,皇室畏惧,拱手送出四位公主,金银无数,最终不过是沦为铁蹄下的笑柄。若国力强大鼎盛,四方自会来朝,对方下毒行刺不过是垂死挣扎,和你是否和亲并无半点关系。”
“但我……”
见苏小桃还是执着,周琅突然话音一转,道:“对不起。“
苏小桃一回头,满脸困惑:“你在说什么?”
周琅一脸愧疚,低声道:“我身为镇疆将军,职责是守卫天下百姓,你也在此其中。我让你自责,不能让百姓觉得心安,这是作为将军的耻辱。”
苏小桃一下急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明明是那些坏人的错!“
周琅脸上愧疚一晃,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轻笑一声:“怎么换成我,你便这样清醒,知道不是我的错了。轮到自己,就钻牛角尖没个完呢?”
苏小桃一下子反应过来,知道是自己一时失去理智,咬着唇不好意思开口。
“别太苛责自己。”周琅说,“我不是偏袒安慰你,投毒此事是对方精密谋划。原本对象乃是陛下,他们是想毒死皇帝,趁群龙无首朝政混乱一举反攻,做出这等险恶之事的人,怎么可能真心和谈,又怎么可能仅凭你一人和亲,就能换来长久和平?”
苏小桃终于被说服,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
理智渐渐回笼,她心知眼下情况虽然糟糕,但既然父皇下午还能做出这么周密的筹划,说明母后还不至于到生死关头。
苏小桃握紧手中的香囊,下定了决心。
眼下最应该做的,是冷静下来,看看有什么是自己能为母后做的。
苏小桃转而问身旁周琅道:“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母后遇危的?”
“宴会开始后一刻钟,我的副将传给我一封密信。”
苏小桃眼下满心沉重,但回想那时情景,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是从那人求娶和亲之后?什么嘛,我说你怎么那么生气……”
“我确实生气。”周琅轻声说,“之后的事才是奉旨而行,但那一剑,不是皇帝授意。”
“他们怎么配娶你。”周琅说。
苏小桃联想到宴会上周琅一直护着自己的举动,感动得眼眶发热,情不自禁地跳起来,踮着脚就要去抱周琅。
“我就知道,认你这个朋友真是我最正确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