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丫头来燕双飞这些时日,她都是看在眼里的,为人勤快本分,并不是那等奉承凑趣之辈,所以一定是有事。
晴秋把一直提着的布袋子放到桌上,咚的一声响,在张红玉怔楞的目光下,解开来,露出里头一堆光澄澄的散钱,和一只洗得发白的棉布荷包。
“师傅,我是想托您帮忙,这些都是我攒的月钱,身上带着不方便,劳烦您帮我存着。”
存月钱?张红玉看着钱袋子,心上没有来的一窝,不禁笑道:“有多少年没人让我给她存钱了——以前,你的月钱也是刘嬷嬷替你存着的?”
“嗯,下人房人多手杂,大伙儿的月钱都在刘嬷嬷那里存着,不过也有人自己托人换了银子戴在身上。”
“这是你们的实情,也罢了,既然你信得过我,我便承了这份嘱托,替你存下这份家当,要支要取都随你,保证我不动它就是了。”张红玉也是从小丫头堆里做过来的,知道攒月钱这个情况远比她说的复杂,遂应承道。
她拨拉拨拉散钱,过过眼睛便知道起码有五六百枚,又拿起荷包,打开来看,里头是一把碎银角子,粗粗掂量,估摸着不下五两,便回屋里拿了戥子过来,称了称重——竟有七两之多!
“你小孩家家的,倒是会攒。”张红玉看了晴秋一眼,赞叹道。
“嗯,刘嬷嬷告诉我说,攒钱就和过日子一样,都是一点一点儿的,什么‘涓涓溪流汇成海,纤尘堆聚始成山’,反正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晴秋憨憨地说到。
“她说的不错,”张红玉称过了银子,又数了数她带过来的散钱,总计七百五十三文,问道:“这些也全都要存放起来嚒,不留一点花用?”
“呃,要留的。”晴秋忙在心里算账,要还给焕春一百钱,还要买笔墨纸砚……
张红玉见她眉毛拧成麻花,不觉失笑,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匣子,捡了一张纸卷出来,递过来道:“铜板给我,你拿它存着去,只管贴身放着,千万记得别下水洗坏了!”
晴秋拿起这张纸钞来,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行在会子库,大壹贯文省……”
——这是会子钱!
“师傅,我还从没见过会子钱呢!”
晴秋捧着那张会子钱,十分诧异,这么个纸片片,竟能抵过一贯五六斤重、实打实的铜板了?
“你才几岁,府门都没出过几回,你没见过的的钱多着呢,”张红玉第二次清点了一遍晴秋带过来的银钱,又拿出一张纸,一边写,一边唠家常似的说道:“外头德州通行铁钱,那一贯铁钱才沉呢,据说有十二三斤重,就是因为太不方便,他们才捣鼓出来的会子钱,一开始大家谁都没见过,这不几十年过去了,会子钱都大变样好几回了。外头还有些州省,是使当十钱的,以一当十,那个也便利,不过咱们连州没有……”[注②]
“喔!”此前从没有人跟晴秋说这些,在宅门里久了,又没经过什么事,也没读过几本书,听张红玉絮絮叨叨说这些,她很高兴。
张红玉笑睇她一眼,指着那会子钱道:“如今一贯会子钱差不多也就能兑出一贯省陌钱,正好和你的铜板相抵,多的算为师赏你的零花。”她一边说,一边将写好的纸签递过来。
晴秋接过一看,见上头具呈存钱事由,并且写了落款,还画了签押。不免有些拘谨,羞窘道:“师傅,你写这个干什么?咱们一院儿里住着,难道我还怕您跑了不成?”
“此言差矣,”张红玉让晴秋收好那张纸签,才拿过手边茶杯慢慢啜饮,同晴秋慢慢说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师傅,那么今儿师傅就教你一件事——天底下虽然钱的花样多,但钱终归是钱,凡是钱的事儿,必当口说无凭,一定要签字画押为证的。这,才是正经道理。”
晴秋将这话往心里过了一遍,忙郑重点头:“我记下了,师傅!”
因张红玉端了茶,晴秋很识趣,拿着凭证就要走,却听她又道:“你过来。”
欸?
张红玉放下茶杯,冲着眼前这个懵哒哒的小丫头勾勾手,狡黠笑道:“为师还有一个‘钱’上头的学问,你要不要听听?”
“要听,是什么?”
“存本运息,你这几两碎银子虽然是小钱,不过要是拿到寺庙里放长生钱,一年也有二分五厘的利息,要不要放?”
“我——”晴秋眨巴眨巴眼睛,终于是摇摇头:“师傅,我都教您绕晕了……您只管帮我妥帖放着罢,我三节两寿孝敬您。”
“也罢也罢,瞧你这胆子。”张红玉挥挥手,不逗她了。
从西厢里出来,晴秋回到她自己的下处耳房。
腊梅正在炕上小憩,支摘窗开了半扇,有风嗖嗖透进来。
晴秋轻手轻脚关了窗户,腊梅没睡实,听见动静便睁开眼睛。
“顶着风睡,不怕着邪。”晴秋笑道。
腊梅揉揉眼睛坐起来,“也不知怎的,忽儿睡着了,本来绣花来着。”遂爬起来收拾了针线笸箩。
见她笸箩里放着一块邺州绢的料子,晴秋想到自己的那块绢布,也翻身上炕,忙忙地从铺盖卷底下找出来。
就听腊梅在身后问:“颂月呢,你看见她了?刚绿袖来叫她,说姨奶奶找。”
晴秋漫应一声:“嗯,是找她。”
腊梅饶有兴致凑过来,怼怼她肩头:“嗳,什么事儿啊,你说说,我不告诉人。”
“能有什么事儿,就还是她伺候鸿哥儿的事呗,一应都照旧。”
“哈,那小妮子,可有的美了!”腊梅天外飞仙一般的来了一句。
晴秋不知道她在开心些什么,无可无不可地耸耸肩。
看看晴秋波澜不起的脸,腊梅一阵丧气:“罢了罢了,没趣得很,等夜里我自己盘问她!”
晴秋找出自己的这块邺州绢来,总也有五尺见方,是妃色的料子,织着连枝与萱草的暗纹,抹上去细软滑腻,比她摸过的那匹大红遍地金缎子还软乎些。
见她拿起这块绢布,腊梅又兴头头问:“这料子你预备做什么呀?我打算做一件小衣穿,就绣金鱼戏莲,你呢?”
晴秋比量比量,说道:“我打算做手绢。”
“这么大一块布,做手帕子有什么意思?”
“我要做的多呢!”晴秋笑笑道。
紫燕一条,焕春一条,她自己一条,嗯,看尺码,还能裁出一条,算了,自个儿受累,两条罢。
做定打算,晴秋换下新袄,穿上旧棉袄,拿上布料荷包,径直出了门。
“你去哪儿?”腊梅似乎是闲得实在无事,特特打开窗户,跟她搭讪。
“我跟红玉姐姐说一声,上外院逛逛去。”
“喔……欸,那你穿新衣裳逛去啊!”
晴秋摇摇头,笑着把那扇窗户阖上,“好姐姐,别聒噪了,快安生眯一会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