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稀霖有那么一刹那怔忡,忽然想起了她从小渴望的那种家庭主妇的生活:闲适恬淡。
于是她的心中莫名诡异地升起一丝温暖的感觉,有些令人飘飘然的,可当这感觉一下子要弥漫开来的时候,她脑海中瞬间闪过妈妈那死寂的眼神,往日生活的艰辛在刹那间又浮现出来,于是她的眼神又恢复了冷清。
寡人失孤、又热衷做媒的姚家姐还在喋喋不休,张稀霖却有些招架不住,很想转身离去,但想起她孤独可怜的身世也还是强忍住了,面上仍旧如常。
不过虽然她脸上依旧,但其实有那么一方面她是很不高兴的。
因为她听出了那弦外之音——她和溪岩将会是张析闻未来生活的负担,不是甜蜜的负担,而且是令人不喜的负担,即使这一点她自己也清楚知道,只不过一直不想面对而已。
她承认张析闻在某些方面的确做的不错,而她们已经在很大程度上,都不约而同为了张溪岩做出了很大让步。
比如说以前为了省钱,以求后面有保障的日子可过——没有钱买新衣服,她们可以主动地,张析闻穿了妈妈的旧衣服,而她高挺一些,所以穿了爸爸的老衣服,而省下的钱给张溪岩买的新衣服,全都是鲜艳的太阳颜色。
不是想要表白什么,或是说自己很高尚,为的只是这一份值得的呵护,和在这世界上最不舍得的那种血脉亲情而已。
可当这种长期孤独坚持过来的情感,现在却被告知是张析闻的负担,也体现出了那种负担的反作用,而且在将来也会遭受另一个陌生男人的“玷污、嫌弃”、还要被人赤裸裸地指出时,张稀霖是不悦的。
她不能说是个对生活透彻的人,但也绝对不是那种乐观派。
这不是说她太冷漠,而是因为她从少年时期开始,就是孤身一人生活的缘故--她实在有些不知道,如何和这样自来熟的外人打交道。
有些心惶惶地,张稀霖直觉想要避开姚奶奶--因为她已经很想直接转身离去。不过突然冷脸也实在不行,所以张稀霖的表情闪过一瞬间僵硬,但立马笑的更灿烂了,“是,好的,我会的。呃,姚奶奶,那你继续晨练吧,我想起还有些事带溪岩先回去了”
姚家姐正侃侃而谈她的“相亲计划”,被张稀霖打断也没生气,立马就道,“恩恩,好啊,那你带溪岩先回去吧,这几天也挺冷的,山上又冷要多穿点衣服……咦?溪岩呢?”,姚家姐喳喳嘴,发出一声惊叹。
张稀霖听言蓦地回头,发现不知何时,原本欢腾的秋千架上竟真的空无一人,只剩一个空架子在那边晃荡,徒然的瑟索。
她的大脑一瞬间有些空白,回过神来心中又闪现出无数邪恶的念头,一向镇定的她,身体竟有些发抖。
她踉跄地朝刚刚他们消失的地方跑去,环顾一圈也没见到半个人影。
之后张稀霖奔跑着,在花圃里绕过来,绕过去地喊着也没找到一丝人影的踪迹。
正没头绪得发慌的张稀霖眼泪不由地掉了下来,手心冒汗地一直在颤抖着,仿若生命之弦被徒然抽去。
一旁的姚家姐赶忙安慰道,“不会啦,小景那个孩子很好的,可能只是去别的地方玩而已!再找找就是了”
张稀霖也没听进去,心里涌生出无限恶毒的可能性,直到听到有东西掉入水中“扑通”一声的声响,她才回过神来跑了过去。
只是远远地,她就看到了张溪岩趴在喷泉池旁,试图从水池里捞起什么,却是身形不稳又掉进喷泉池骇人的一幕,而景晓萌竟然呆呆地站在旁边,一动不动!
张稀霖的惊吓顿时转为巨大的愤怒,紧跑几步过去,她冷冷地看了傻楞在原地的景晓萌一眼,就要爬进去抓在喷泉池挣扎着、反而越来越远的张溪岩。
这时的景晓萌才堪堪地反应过来,长腿急急一跨,弯腰将扑腾的张溪岩捞了起来。
涂洛山的冬天并不算严寒,但北纬接近5度的气候,对于一个身体不好的小孩来说也实在够呛。
张稀霖将仍攀着塘沿的张溪岩抱了下来,冷淡的眸看了她一眼,原本还闹腾的张溪岩立马不敢动了。
张稀霖看都没看站在一边的景晓萌,一下抱着张溪岩就往原路返回--她实在怕她着凉了再出个什么意外。
“那个,对不起,我不是……”,景晓萌一脸愧疚地看着冷漠的张稀霖,刚打算伸出去接着张溪岩的手又默默收了回来。
他很想说他不是故意的,只是刚刚他护着张溪岩不从秋千上掉下来的时候手划破了,看张稀霖和姚奶奶聊的正欢,想着来喷泉这里洗一下手,再带她回去而已。却是没想到他把张溪岩放在喷泉上的护栏椅后,给她玩的东西掉下了池子,她竟会想去捞而不小心掉了下去……
景晓萌看着张稀霖的背影,很想追上去解释一句,可却发现她根本没有给她这个机会的意思。她眼中的厌恶如此明显,就像曾经对着他私生子身份指指点点的人们那样,令他的瞳孔不停地扩大扩大,像是被一阵冲击波般的震荡,让他寸步不敢前行了。
雾辉散去的朝阳普照大地,清晨的云雾散了开去,操场上空旷的风毫无阻挡地横穿而过,卷起景晓萌大衣的一边衣角,挡住了张稀霖抱着张溪岩孤单地走向涂洛山的脚下的身影。在落叶翩飞的落叶林道路上,张稀霖顺着上山的石径路,逐渐消失在浓密的树影当中,似墨色隐匿。
耳边重复响着老人疑惑的声音,景晓萌却无力回答——为什么?明明身上普照着寒冬里的暖阳,明明他心里有了一个小小的人,却还是驱散不了寒风的刺骨,如此阴冷?
景晓萌犹自坠在思绪里不可自拔,缓了几分钟才听到姚奶奶劝慰,“哎,小景啊,你别太在意,稀霖那也是太担心。她打小就在山上一个人生活,从来也没和人打交道过,不懂事,就这么一个妹妹,太紧张了才会这样……她可是个好孩子,你别怪她”
景晓萌垂眸,苦笑着,“当然不会啦。嗯,姚奶奶,你这锻炼得也差不多了吧,不如我送你回去吧!”,景晓萌勉强打起精神道。
姚家姐却是摆了摆手,“不用不用,我看你这手都破了,还是快回去上点药吧!别多想”
景晓萌没有拒绝,事实上他也有些烦闷,所以直到回到宿舍也念念不忘、频频地看向宿舍楼对面隐约可见的涂洛山。
她现在大概就在山谷腰间上她的家中浴室,或许正忙着给她妹妹洗个热水澡,或者裹棉被发发汗呢吧!景晓萌怔怔地想着,思绪又不知道飘到哪里,懊恼地转身进了房间。
而待到景晓萌行将就木,堪堪地做完一天的事情,收拾好了自己,时间已是深夜。一向早眠的他本来要躺上床,却还是忍不住走出了阳台。
只是,在五层楼高的地方,眺望和自己差不多齐平的张稀霖的家时,他总觉得是在仰望天空般的遥远。
但还没等他思考些出什么,那个原本要待在涂洛社区服务、却被他“强硬”调换了地区的舍友走了进来,那人大约也是隐晦地猜到了景晓萌的心思,所以调笑般地问他“电话号码要到了没”,“人又怎么样啊”的接连发问。
景晓萌脸蓦地一红,不管不顾地跳上床铺,用被子蒙头,闷了半晌,想答不是,不想答也不是,只好粗粗地憋了一句,“你别管……我要睡觉了!”,就再也不理他。
只是耳旁传来舍友噗嗤噗嗤的笑声,让他不知甚解的心里突兀地升起了悸动,令他的身体也起了一种别样的感觉,而这种奇妙的感觉,更是诡异地让他窝在被子里白皙的脸红得滴血,一颗心扑通扑通的乱跳。
“睡吧睡吧,”他只好无可奈何地想,“我梦中再跟你解释好了......”
景晓萌最近老是做同一个梦。
在他的梦里,他总是梦到了一大片云彩,而那带着瑰丽亮色的云彩上,坐着一个风淡如烟的张稀霖。
她穿着白色的纱衣,裙袂随风飘扬,一双深沉的眸色里,却闪动着异常沉寂瑰美的琉璃色彩。
她时常呆呆地看着远处的天际,仿佛可以透过那无边的横垣,看向了那未知浩瀚的星辰宇宙,甚至能在那其中看见星辰在横宇中徜徉、跳动的痕迹,思绪飘摇欲仙……
那画面如此出尘--可不知为什么,景晓萌却总觉得,她被无边无际的悲伤包围了,而在那冰凉的悲伤中倾泻出浓浓的沉闷。
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声响,她回头向下看了一眼,然后看到了在地上向上仰望的自己。
但这次她没有瞥开目光,就只是那么沉眸看着自己,一动不动。好像一只猎物在估算另一只猎物的危险度,又好像是在求偶时挑剔的模样。
太阳的光影打在她侧脸的轮廓上,和煦的风轻拂起她垂下的发梢--那一切的温和使她变得柔美,而最终这一切的一切产生的原因,都好似她就是那天生住在云端的少女似的妥帖--是他永远也得不到、靠近不了的。
终于,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的她微微一笑,于是天空中五颜六色的花朵就在云端的末尾绽开,延伸向地上,开出一整条绚烂的花路。
景晓萌心神一震,似乎受到了鼓舞,然后鼓起勇气,踏上那条花开了一路的长道,向她走去--忐忑中又带着丝丝期待。
景晓萌走着,感觉快要到终点了。虽然有些累了,但心情很是美好,所以他继续走着,尽力想要触碰到她飞扬的发丝。
可当他精疲力尽,意识几近崩溃之时,才好像发现,那条路却怎么也到不了似的——到底什么时候到呢,还是永远也到不了?谁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条在他眼中短短的旅途,仿佛在某种神秘力量的牵引下,变得无限延长--让他怎么也摸不着张稀霖的一丝痕迹,而她却似乎离他越来越远。
想到这儿有些着慌的他开始奔跑,但显然奔跑也没能让他缩进他们之间的距离。
汗水逐渐泪湿了眼眶,渗进眼里染起点点痛楚。
水汽由内散发,眼角的晶莹滑落,顺着余晖的光彩,从喉结坠向胸膛,一点一点的在饱满的胸腔中燃烧......血液里稀薄的氧气让他的心灼热地刺痛起来,他的全身都在发烧、滚烫,特别是那种别样刺激感的涌起,让他不由自主地倒抽一口气,直让他倏然从梦中醒来.....
景晓萌突然从梦中乍醒,有些意犹未尽。只是看天色还只是蒙蒙亮,但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这几天他老是做这样的梦,就像是梦到蛇就代表渴望性的那样,令人尴尬又羞耻。尴尬得以至于他每每看到阳台上清理好的床单就又羞愧地低下了头——他这接连几天都洗床单,总不能骗别人是尿床了吧,有谁会相信呢?
在床上躺着也不老实。景晓萌只自己内心戚戚、胡思乱想着。其实他今天要做的事有很多,只是他一下想着那远在天边的张稀霖,一下又烦恼昨天那难以挽回的失误,连开学前老师提前交给他准备的新生工作都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因为虽然他老是尽力想要抓回自己的思绪,不过这样试图用别的注意力转移的方法,却反而更加浪费时间。
景晓萌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他一贯是个平和、且不强求什么的人,这次也不知为何,心中的执念这么强烈,总是心心念念地冒出一个想法--他无比想要靠近,靠近,甚至不顾一切都想要拥有、得到她。那不同于一个小男孩想要用武力,去粗暴获取什么的形式,虽然他从没那样做过--只不过现在却又想那样做了而已。
他把张稀霖当做是生活在云端上的少女来仰视--这一点并没有因为她在现实中困顿而改变,或是因为她的情性,觉得她更低了一等之类的评判。相反,他只是很有心、且单纯地想珍藏,把那样的人捧在手心,捂在怀里而已。
这和他对待别人那样正直的表现不同,虽然也好像相同......他也似乎解释不清那感觉,所以只得把所有的一切只埋在心底。
彼时的景晓萌已是生科院大三的学生,第二专业选修的是经济管理——他打算学一点经济手段,好用来管理妈妈留下的一些基金财务。按理说他不该如此手足无措,但基于某些无法更改的现实,他那么大一个人了,却的确还在为着这些“幼稚”事烦心着。
说起来,景晓萌大概就是每个班上都有的,那种“滥好人”班长代表。因为回到家也是孤单一人,所以他把很大精力,花在了学习其他技能或与他人的相处上......那些他不擅长的事上。所以他会弹一点钢琴,也写书法那样的,什么都会一点--也几乎和所有人都可以相处。
在班上,好的人会和他交好,是因为他的真诚;不好不坏的人和他一起,因为他们可以从他身上获取便利;而坏心理的人,则是因为可以利用他的“正直”、“一视同仁”和“傻气”,好将为难、麻烦的事推诿给他解决,自己溜之大吉……
是以景晓萌看似有很多人缘,但真正交心的却没有几个。这或许是正因为他和所有人关系都很不错,却让大部分人对他敬而远之的原因。他自己也隐隐有意识到这一点,但一贯的生活都是这样,说要改反倒不容易了。
在主修课和选修课的两个班级里,景晓萌都是担任班长职位,在开学之际,事务当然繁多。尤其是,他去年还成为了校学生会的副会长,要筹办的学生活动就更多了。
本来学生开学的准备时间没那么早,但像他这样有担任学生职位的人,是必须要提前去老师那里报道,然后提前布置一下开学事宜的。
宿舍里的人三三两两都起了,简单吃过早餐后,因为没有上课,所以也就各做各的事去了。而景晓萌好不容易才积蓄了点精神,打开电脑,打算先处理下今天的事宜,再打算其他。
电脑里保存着学生会干部发来的,关于2012级新生冬训的技能活动申请,景晓萌犹豫着正要跳过,却忽然想起,他好像前几天在姚奶奶那里听过,张稀霖虽然住在这里,但也是刚升上陆氏学院大学部读书的,应该会参加今年的冬训。
于是看着电脑里活动策划的景晓萌,眸光一闪:也许他可以考虑通过这项申请。以往这些额外的活动申请,因为冬训时间少,操作过于麻烦,老师也吩咐过,都是即使见到,也还是略过的。因为军训也就那个样子,累死累活的,下了操不散了,不然还要多辛苦?只是景晓萌私心想着,到时候他要上课,根本没什么办法能看到张稀霖。但要是其他时间也能聚在一起的话,这样他就可以光明正大的看到她了吧?所以,看着那本该被他忽略的申请,景晓萌有些下不了决心,眉头只是皱着。
不过新生冬训有半个月的时间,也应该是让他有机会和张稀霖说声对不起的,毕竟总归是他的错才会这样,才让她那么愤怒地看待自己……景晓萌心念至此,表情有些黯淡,只是心烦意乱。
但他素来也是那种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准备,也颇有效率的人。索性怀着满腔热情,几乎没费什么时间,他几下就完善了这项《新生生活技能大赛》的申请。
托曾在陆氏学院当教授的妈妈的福,陆氏学院的教授大都认识景晓萌,也很照顾他。
而对于他这样的好学生所提倡的活动,也大都是很支持的--即使是麻烦了一点。这点景晓萌自己也有知觉,所以才敢有如此想法。
只可惜的是,景晓萌自己心里惶惶不已、又脆弱敏感地总怕别人也知晓他这晦暗心思,所以本该在完成当天就向辅导员提议的申请,景晓萌硬生生拖了到了新生冬训快要开始了,他都还没将申请方案交上去。
无论在哪里,任何一个简单的活动策划,都需要至少提前的准备时间,来用以做好规划场地、人员、时间和收借相关物品等等事宜。
而离开学也只仅仅有一天的时间了。他查过今年生科院的新生名单,没有找到张稀霖的名字--所以除非是有技能大赛,不然忙于协助新生安排的他,短时间内是别想再见到她了。
景晓萌在辅导员的办公室门外徘徊了许久,久到他都厌烦了自己这样的拖沓--只是每当他鼓起勇气想要进去的时候,他却陷于无法解释,为什么在这开学忙碌的时候,他们还要耗费巨大的精力,去做那无关紧要的事。只是要他就这么什么都不做地离开的话,他又有些不甘心,所以只是在外头慌乱地踱步着。
而正当景晓萌仍在挣扎的时候,办公室的门突然响了一下,门从里面打开了--老师的值班结束了。交谈的声音从门后传来,景晓萌手里握着的活动方案不由地紧了一下。他原本下定决心要迎上去的,却不知道为什么,在即将看到老师的脸的时候,倏然转身,就躲在了转角的柱子后面,攥着那皱了的纸张......最终也还是没能把它交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