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蜃海绞尽脑汁思考无方城这个名字到底在哪里听说过,她总感觉熟悉,却总也想不出些头绪。
她不是个爱说话的性子,显然,张续也不是。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地走着。
山下,无方城门前。
还未进城,便听得有惨叫声传来。
在这毛骨悚然的音调里,蜃海看着前面翩然行走的白袍道长,忽然想起曾在东海去太仓剑宗的路途中,听到的一个故事。
修真界西侧边缘区域,有座城,城名无方。
无方城收留来自整个修真界的穷途末路之人,入了此城,过往已断,可获重生。
昔日有个害了一家族上下百十人口的罪大恶极者逃入无方城,那家族后人极有本事,拜入一大宗门修行有成后,来无方城寻仇,却连城门都没进入,就被赶了回去。
后人不服,请师尊出山,这位出山的师尊可了不得——
他是参与过那场五百年前空白之战的老前辈,也是为数不多,能有命活着回来的老前辈。
老前辈护短,见自己徒儿受到此般遭遇,亲自来无方城讨要罪人。
无方城城主出面,把从罪人身上砍下来的一足一手送到老前辈面前,那老前辈本来是个极其火爆脾气的人,又是出了名的护短。
可那次,他看了看送到脚边的残肢,又看了看无方城城主,什么也没说,扭头便走。徒弟惊讶悲戚,拽住自己师父的袖子,可等来的却是自家师父的一个耳刮子。
——这便是无方城城主第一次露面于人前。
从此修真界再也没有人敢小瞧这个有着可笑规矩的城池。
而那位无方城城主——
时常穿白色道袍,身伴骨生花。
蜃海停住了步子。
张续站在半明半暗的城墙阴影里,扭过头,还是一副笑脸的样子:“小友,无方城对客人不设门禁,随意进出。”
蜃海看着张续左侧脸上毛绒的骨刺。
骨生花。
她想——
原来这就是骨生花。
这不是一种真正的花,而是一种病,是突然出现在五百年前,又从那个时候留下来的怪病。
蜃海曾在族中残存的记录里见过有关这种怪病的描写:
从活人的骨骼上,长出密密麻麻短小尖细的骨刺,这些骨刺细小不会穿透皮肤,只会让外部包裹的皮肤发肿。最后,当这些毛绒的骨刺长满活人全身的时候,患者会在极大的痛苦中死去。
当尸身的皮肤全部溃烂腐化之后,人们发现,所剩白骨呈现出一种毛絮的状态。
——无一根光滑的骨头,整具骨架好像铺了一层毛。
这种怪病,名为骨癌。
此病无法根治,只能减缓骨刺扩散生长的速度。
不管是凡人还是精怪,亦或是修真者,得此病,将会一生都在苦痛之中渡过。
耳边哭嚎之声不断。
蜃海愣在原地,看着几步远处的道长。
她从来没把骨癌与骨生花联系在一起过,文字的描述也远远比不过直面之时来得震撼。
“你是无方城城主……”蜃海话没说完,迎面走来一个同样身穿白色道袍,但是左臂裸露的白骨上长满骨生花的人。
那人眼神中没有半分神采,与蜃海擦肩而过,仿佛一具行尸走肉一样从城门走了出去。
——确实没有人拦。
然后蜃海看向门内,无方城中有很多身穿白色道袍,身长骨生花的人。
这些白色的身影行走在正对着城门的大道,又消失在各处的小径,配着城中无处不在的哭嚎,让人有种身处鬼蜮的感觉。
极为渗人可怖,又极为凄惨哀凉。
张续看着玄衣少年变化不定的神色,仿佛能知道蜃海在想什么一样,他一扫拂尘,说道:“无方城地理位置特殊,据说是有什么奇异的磁场,可让这些病人能活得更久一些。”
话罢他叹了口气:“但这种苦痛终究过于残酷,于是有些人会选择离开无方城。”
张续只说到这里,蜃海却听明白了对方的未尽之意。
——主动离开无方城的人,其实,是选择了自我了断。
她猛地转头看向刚刚与她擦身而过之人的背影。
那人已经走远,身影早就淹没在了无边的绿色丛林里,但那一声高过一声的哀哭却久久回荡在蜃海耳边。
无方城,恶鬼之城。
只收恶鬼罪人,亡命之徒,末道穷途者,不收仍有来路,仍有去路之人。
“客人,进来吧。”半脸骨生花,半脸慈悲面的道士语气温和。
不再是以小友代称,而是客人。
——蜃海,是无方城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