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祝长清沾着泥的鞋底刚踏进应天府邸的门,就听得宋破的声音悠悠传来:
“方才还听闻祝大人去堤坝上修堤了。”
他侧身走了出来,上下打量了祝长清一番:“眼下一见,当真如此。”
他嗤笑一声,开口便不是什么好话:
“我从前竟不知道,祝大人除了当厨子,还有当泥瓦匠的前途?”
“那宋大人可是说笑了。”祝长清将那沾着尘土的外衣挂在架上,道:“不过是在堤坝旁随乡亲们挖两铲子土的事,哪里便称得上泥瓦匠了?”
宋破冷哼一声道:”伶牙俐齿。“
他接着又瞥了祝长清一眼:“我当以为你此次来江南,只是来混的。”
祝长清笑着回道:”我也以为宋大人下江南,当真是来替程汜擦屁股的。”
“可现下看来,”他回头看宋破道:“大人也不全然是程汜那一边的。”
“哦?何以见得?”
“宋大人相必也知晓程汜同那商户的交易了吧,这几日乡亲们在修堤的动作这般明显,却无官府的人上前驱赶阻止,任由那堤坝日渐修好,我思来想去,也只有宋大人有这个本事罢了。”
“只不过是程汜那厮此举实在太蠢罢了,”宋破皱了皱眉道:“激起民怨,这烂摊子只会更难收拾。”
祝长清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
“宋大人,只要有您这张嘴在,即便您当真还有几分良心,怕也全都能被您自个儿说成是黑的。”
“我有良心?”宋破的神情似笑非笑,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祝长清,”他一双眼直直地看着祝长清:“麻烦你看看仔细,我是谁的儿子。”
“祝大人不会不清楚,令尊是怎么死的吧?”
此言一出,周遭气氛顿时一片死寂。
祝长清抬眼:“家父是如何死的,我自是比宋大人清楚。”
“只是我也想不明白,”他看着宋破的眼睛:“宋大人是觉得,倘若一个人的父辈坏事做尽,那么他的子女也必当是十恶不赦之徒吗?”
宋破被他这话说的一怔,颇有些狼狈地移开了视线。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声:“祝大人心善,但是旁人中或许确有良善之辈——”
“可惜,我并非是那个例外。”
一道焦急的声音打破了二人的交谈。
“大人!大事不好了!”钟淮冲进来道,神色间尽是慌张:“官府得了消息,长江上游发大水了,再过几时,便要到我们这里来了!”
祝长清站在地形图前,眉目紧蹙。
“这消息自荆南传来,已过了三日,算算时辰,洪水来前,那防洪堤定是修不好了。”
钟淮眉心皱成一团,接着道:“而且上游降水已有一月有余,这次,只怕是来势汹汹。”
祝长清拿笔圈了圈那块防洪堤:“这河流两岸虽皆是平原,但并非毫无差别,北低南高,且这裂隙正是出在北岸,若是水势上涨,江流奔涌,这裂隙势必会被冲破。”
“到时候,这里,便是这滔滔江水的是第一个宣泄口。”
宋破往北岸瞧去,面上顿时一冰。
“这次的水势大得多,必然会没过庄稼地,”他顿了顿道:“再往北,便是丰县了。”
五百亩良田往北十余里,便是总计六千七百家人口的丰县。
祝长清道:“不行。”
他转身看向钟淮道:“有没有什么办法。”
钟淮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道:“有。”
“这里,”他指了指河堤南岸,往南一片十几里远的地方,“这里人烟稀少,没有什么居民居住,而且地势比周围更低一些,利用得当的话,水流会在这里汇聚成湖,便能极大减轻这洪水的危害。”
“只是有一点。”钟淮抬起头。
宋破和祝长清同时开口道:
“天地陵。”
此时已将近酉时,程汜正酒饱饭足地在温柔乡中寻着快活,突然被宋破逮到了官府,听闻这几人要淹了那天地陵,酒糊的脑子顿时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
”两位大人,这可万万使不得啊!”程汜差点就给他二人跪下了:“那天地陵,可是圣上祭祀天地的地方,要是那地方被水淹了,下官就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啊!”
当今圣上对鬼神之事的痴迷程度远超以往,这天地陵更是极为受他重视,每届应天府尹年终时都要呈一份奏章汇报这天地陵的情况,倘若其中有了什么闪失,大都是株连九族的下场。
“那程大人,是要眼睁睁看着水淹江北吗。”
这一声话语很轻,程汜开始只以为是自己耳背,他迷茫地抬头望去,却见得祝长清直直地看着他,程汜乍然同他对上眼,顿时浑身一颤。
祝长清这几天连日在防洪堤边随乡亲们修堤,睡眠时间少的很,这消息来的突然,水也没顾得上喝,此刻面色瞧上去不太好看,唇色苍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