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此刻盯着程汜的一双眼却亮得惊人,毫无疲惫之态,像是那即将宣泄而下的滚滚江河,将程汜从头淹到了脚,看得他直喘不过气来。
倒全然不像是往日里那个好说话,整日里招猫逗狗,游手好闲的混子官员。
“这……”程汜犹豫半晌,掐了掐手心,还是说了心里话:“祝大人,您也是知道的,这发大水的事儿每年不少地方都有,死些人,多些流民,那更是常事,这回就算遭殃的人多了些,陛下最多也就罚几个官员,是掉不了脑袋的。”
“可这天地陵要是毁了,只怕是这应天府上上下下,都要一起陪葬啊!您就看在同朝为官的份上,可怜可怜下官吧!”
祝长清不愿再看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近三万人的性命,比不上一座敬奉鬼神的庙宇,那跗骨吸血的虫蛆还妄图将他们推入滔滔的江水之下,依附活生生的血肉之躯来苟延残喘。
君怒欲臣死,官生要民亡。
这都叫什么世道。
他微掀开眼,道:“不必再说了。”
“即刻,召集府上所有衙役,挖沟渠,通东南。”
“我就是要水淹天地陵。”
祝长清垂着眼抹掉了指尖沾上的笔灰,好似说出来的话也如这举动般稀松平常。
“我看天地敢不敢拦。”
因着这右岸的防洪堤护的是天地陵,故而程汜是万万不敢以次充好,修建的时候老老实实用的都是大石板,这会儿在这防洪堤上开一道口,反倒成了件难事。
衙役费力挖了好一会,一道小小的沟渠才勉强初见其形。
祝长清问道:“上游水势的情况如何?”
钟淮眉毛都快拧到了一起:“还有三个时辰左右便要到了。”
——怕是要来不及了。
他看了眼沟渠的开挖进度,后半句缠绕在他的舌尖,叫他半天张不开口。
“宋大人!宋大人!”程汜急得直跳脚:“您看啊,就凭咱们府上这点人,这根本来不及啊!还挖什么挖啊!哎呦我的亲娘啊!”
程汜方才答应这事的时候,心中自有自己的算盘,他清楚应天府府上当值的衙役并不多,又提前找那彭商确认过这防洪堤的硬度,确定了这一时半会儿是挖不出这水渠的,料想宋破也只是做个样子,日后说起来好给百姓有个交代,方才勉强应允。
“请问……”
这时,一道年轻人的声音自众人的身后传来,他谨慎地问道:“这是在挖沟吗?“
祝长清转身一瞧,发现不远处正隐隐约约站着些人,那领头的,正是那日他在堤岸旁遇见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走上前两步,瞧见了祝长清,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他说:“那日我就瞧着您眼熟,没想到您还真是祝大人啊……那啥……不好意思哈,那日乡亲们扔了您一身的菜叶子。”
祝长清听了此言先是一愣,随即安抚地笑了笑道:“无妨。”
那年轻人被他笑得有些脸热,连忙说回正事道:“这是在挖通向天地陵的渠道吧?可是上游要发大水了?”
“是。”祝长清颇有些讶异:“你是如何知道的?”
那年轻人笑了笑道:“咱们县就是在这里发家的,都在这块地上呆了许多年了,这江河什么脾性我们还不晓得吗,那县里的老人一瞧这天便知道,接下来几日,这江河是个什么情景了。”
“嗯,江水南引入洼地,才能不叫北边的乡县人家遭难。”
“好。”那年轻人点了点头道:“那便是造福百姓的好事。”
他转过身,走向身后的乡亲们解释了几句,他们便一个个走上前来,扛着手里的锄头和铁锹,跟在衙役后面挖那沟渠。
先前那阿伯便走边咕哝道:“俺可不是为了你们!俺是为了护着自己的家!”
后头那小孩推着他:“哎呦阿伯,你可少说两句吧!后边乡亲们还要赶着往前走呢!”
那年轻人听闻此言笑着摇了摇头,他朝祝长清一行礼道:
“晚辈先行一步。”
说罢,便也融入乡亲们上前的队伍中了。
祝长清听闻此言,一时没反应过来。
宋破见他发愣,开口道:“此人便是关盛。”
关盛,当今的丰县县令。
此次上奏防洪堤裂缝的第一道奏章,正是出自他之手。
丰县乃县一级,这奏章要越过应天府直接送到京城,期间不知又要经过怎样的一番周折和博弈。
越级上奏之事,历朝历代都为皇帝所不喜。这非但意味着低级官员对于权势的僭越,往往还代表着欺上瞒下,倒行逆施之举在他瞧不见的地方滋生暗长。
而上奏之人,亦容易遭到高官的打击报复,往往是一腔孤勇,最终却只能落得个离官弃职,仕途尽毁的下场。
但家国绵延千百载,青衣之士何其多,总有义无反顾的傻子愿以前程为赌注,行这携纸笔以报百姓的破天之举。
祝长清笑了笑道:“是个好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