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弘顿了一下,冷哼道:“这时候她不哭了。说石家出了一个我,真是光宗耀祖,门楣发光。既然我如今是一日之下,万人之上,也该提携一下骨肉至亲,我的兄长,我的父亲。
“我没应承她,我问她,若是我非在此位,而是嫁作男妻,被丈夫殴打,被婆公为难,石夫人会不会为我到石太傅,石赫面前哭一哭,帮我和离?”
石弘说到这,干笑了几声,又道:“她在求我,自然是说会。我又问,倘若我和石赫心性一致,德智相差无几,石夫人和石太傅会不会帮我在外朝谋一个官职,如同她们助石赫一样。
“她是来求我的,自然也说了会。
“我又道,若真是一碗水端平,为何石赫开蒙比我早,为何他武艺师长比我的要好?为何他官至外朝三品,我却只是无品无官职的石府幕僚?为何我分到的一切总是不如他?”
石弘苦笑起来,“石夫人是不肯听我这些的,她说我算计太多,锱铢必较,活得太累。
“我说,石夫人说得太对了,我何苦苦着自己呢?明日我就把石赫投进大牢里去,把他桩桩件件做的事情都算明白了,数罪并罚,看看他能不能活着出来?石夫人不是说我心机深吗?我不仅心机深,我还是心狠手辣的!”
桓越劝道,“你言之有理,但何必对石夫人如此苛刻。毕竟,多数事情不是单她一个人拿定主意的。”
石弘冷冷道:“我感念她十月怀胎,十几年的养育,故我会保住她的命,也看在她的面子上,也留住了她丈夫和男儿的命。日后她若缠绵病榻,我也会亲历亲为,正如她当年为我做的。
“但要我保她丈夫男儿荣华富贵,飞黄腾达?是门都没有的。
“他们从来没有想我的处境,我若是不被桓远挑出来,我到死也不过是石府无名无份的军师。
“他们怕,怕我做官之后,同别的世家女子一样,搬去安平王府,不就损了石党的一员大将?
“他们从不为我考虑一二,如今倒要我,替他们想一想,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我要是真放下怨恨了,我就是个大贱种!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石弘是个你捅过她一刀,她还以德报怨的大贱人!
“我就是心软!我应该把石赫的头割下来,挂到城门上去!让全天下的人怕我!让全天下的人都不敢轻视自己的女儿!”
石弘倏地站起来,将烟杆一摔,磕在钓台边的石柱上,弹进潭水里了。
“唉——不抽了,倒是随了圣医的心愿了。”石弘的烟枪掉进河里,似乎她的怨恨也落进河里了。
桓越咬住下嘴唇,道:“谢谢你说这么多体己话宽慰我。石弘,你不仅有机深智远之识,更有超然自逸之姿。”
石弘换了一副嬉笑的脸皮,“别给我戴高帽子!不过,太皇太后和石夫人不同,她虽然一开始没有扶你登位。但桓远对你起了杀心之后,她可是废了不少心力。没有她的暗中相助,咱们夺位岂会容易。
“别的不说,你一直以为李知遥是你的人,其实,你就算不联合李知遥,她也会杀了桓远的。她本来就是天后插在桓远的一步杀棋。”
圣医回来了,一回来就被拉到晋王府给桓越看病。
圣医气死了,“她身子亏得很,你们还不好好看着。大冬天在钓台上吹风,合适吗?”
众人都怕她,不敢接话茬。
“一个顾衡,一个桓越,都是病秧子,看完这个我还得入宫,调养那个。一个个的都不叫人省心!”
桓越病重,故不去早朝,昏睡在床,迷糊之中,有一双暖手覆在自己的额上。
“母亲来了。”桓越醒来,冷梆梆道。
裴渐清知道她怨气未消,手捋开她散乱的湿发,开口道:“当年,你父皇南征北战,何等英勇威风!可是,他最怕是还是武威长公主。长公主深得肃武帝厚爱,深得军中将领的尊敬。可惜,她不够毒,毒不过自然也斗不过这么多人。肃武帝最后还是没把位子给她。”
裴渐清冰冷的声音爬行在空中,凝出水珠,落在地上。
“楚王当时被国人称为威武战神,霸气外露,无人不服。我头一次见过楚王之后,就难忘她的神采。这些你都是记不得的。那样厉害的人物,最后还是落魄到边地颍阳去了。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变成了颍阳主。我啊,宁愿你一生安安稳稳。”
桓越早知道皇姑的赫赫战功,却不知也竟有如此大的威望,甚至一度接近皇权,她听着母亲对皇姑的夸耀,想起皇姑落寞的那几年,该是多么不甘心啊。
“阿越,你自小身体瘦弱。我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想我的孩子受苦。”
“阿娘,到底还是不相信我。我如今才感觉我是真活了一回。桓远有你,你们的助力,不还是落败了。因着我是一个女子,他不会像忌惮男子那样忌惮我。他想不到,女子也能把他从皇位上拽下来。阿娘,你费尽心思辅佐的不过就是一个蠢货。”
裴渐清讪讪道:“阿越,你长大了。我只不过想借桓远的清风,为文昭皇后正名罢了。至于你二人,我是从不插手的。”
“阿娘,我和桓远之间,本就是他强我弱,你不插手,不就是想要看我如何死的吗?谁想到,死的不是我。不知是死了皇兄,母后心里更痛,还是死了本王,母后心里更痛?”
“阿越,你今日为何句句逼我?我之所以置身事外,是因为心里怕你落败。因着往日不出手的情分,我尚可为你搏得生机。”
“母亲,我若真败了,不求苟活,但寻一死!母亲是真不知我,还是为你的作为求个心宽。你只不过信不过我罢了,桓远能做到的,我什么做不到?”
“或许我做不到暴戾恣睢,做不到荒淫无度,做不到一手遮天,让万人颂我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