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太宰是在柔软的被褥中醒来的。这点无需睁眼就能从指腹的触感推断出来。
他感到一身轻。所以前面被看不清模样的齐发女人,操着电锯大卸八块的惨剧,一定是噩梦吧。他愤愤地想着。肯定是小狗对他做了什么,才让他睡不安稳!
身边人都知道,太宰起床气期间,在自我约束力还未苏醒的情况下,就是个智商绝顶但心智只有三岁的薛定谔小孩。
“既然醒了,就别赖着了。”
太宰这才意识到房间里还有别人,他猛然睁开眼,弹起看向了声音的来处。女人在矮桌边喝着什么。齐肩的绀发,干练的白衣,与清冷声线相得益彰。
“医生……阿姨?”是没见过的面孔。
陶碗砸在桌上,茶香四溢。“森先生还是一如既往地不会教孩子啊。”
果然是森先生派来的医师,看来司机先生的电话及时拨出了。太宰正要应和。
急性子的女人接着说:“要不是社长拜托我,就算是那人许诺我一年份佐佐木家的豆大福,我也不会来的。”
“原来晶子小姐喜欢豆大福啊。”太宰换坐在榻边,细细的腿晃着。
与谢野晶子沉默了。樱色的眼淡淡瞟了太宰一眼,重新拿起了陶碗,细细地品着。听说那人手下多了个令人生怖的小鬼,就是他吧。原本还好奇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安睡的时候还以为又是被那恶魔诱拐的,但如今看来应该是自行留在那人身边的。说起来,这叫“柏柏尔威士忌”的茶还是太甜了,原以为会是酒呢,真是可惜了。
“和我一起的少年呢?”睡醒的孩童开始找自己心爱的玩具。
“你说中也君?我来的时候他在屋顶坐着,后来陪我给大家治疗完,好像是留在一个小女孩家了吧。”是个有礼貌的好孩子呢,晶子想起那初见时向她致礼的少年,分明被那样稠密的悲伤包裹着。
“不过,为什么只有他毫发无伤呢?”虽然是个好孩子,但耐不住医学人员本性的晶子,还是想解剖一探究竟。
“小女孩家?”完全忽略了最后的问句,太宰不自觉攥紧了右手,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粘腻的血色。小狗放着自家主人不管,却陪着那小女孩,真是,不乖啊……
“哎,毕竟……”晶子的话被突然大开的房门打断了。晨辉落在地上,勾勒出清晰的边界,框着少年的影。
“臭蛞蝓怎么才来!”
太宰以稚子的口吻掩饰着心脏上突如其来的酸涩。他看着他在晓风中飞扬的橙色发梢,丝丝缕缕,遮着那双钴蓝的眼。差点就真的见不到了啊。好不容易到手的玩具,怎么可以选择擅自离开。怎么可以。太宰不知道,这种酸涩,名为后怕。
逆着光的少年薄唇翕动了下,而后紧抿着反身就要离去。似乎要一并带走光。
“又要去找小女孩吗?”
太宰冲下床,从后一把抱住了中也,赤着脚。这是放到平日,一定会被他自己嗤笑甚至耻笑的行为。但怀里熟悉的温暖又令他觉得被嗤笑也无所谓。咦?为什么会感到熟悉呢?咦?小狗竟然没有挣脱呢!戏精本质的太宰良久才发现怀中人也很反常。瘦削的蝴蝶骨抵着他的肋,微颤着,硌得生疼。
“想找也找不到了。毕竟,「请君勿死」也无法起死回生啊。”
晶子抚摸着碗沿,接上了方才断了的话。看着棕发少年仿佛玩具被抢走后的应激反应以及橙发少年因哀恸产生的生理性僵直,喝空了茶。还是孩子啊。
“不是你的过错。”放下茶碗走到门边,晶子望着屋外忙碌清扫中的人们,充当着红叶大姐的角色。“你也听女孩母亲说了,她本就时日无多。染上马尔堡病毒,在这贫瘠的医疗环境下,本就是致命的。虽然听说那个叫罗伊的假医师为她诊治后有所好转,但脆弱的器官还是经受不住一点压迫。”
不过,她同样理解橙发少年的不甘,即便是见惯死亡的她,也希望能救所有人啊。但,死亡有的时候也是种解脱。想抚慰少年而抬起的手,在他身后人深鸢的偏执中悬停,而后顺势侧身出了门。
曾经被称为死之天使的晶子,晃着黑色裙摆走了两步后,又想起了什么,脚下一旋,对着沉默相拥的少年叮嘱道。
“对了。你们这个屋子曾经的主人也是因马尔堡病毒逝世的。回去最好进行□□检,我可没对你们使用「请君勿死」。顺便,怕你们忘了,矿财主还吊着口气呢,所以二位麻烦快一点。”我嘛,先找酒去了。晶子并不期待应答地潇洒而去。
沉浸在各自世界的少年那么近又那么远。良久,太宰轻轻地唤了声:“中也君?”没有得到反馈。于是,他强硬地将怀里人翻转过来,面对着面。用强硬并不准确,怀里人其实没有丝毫的反抗,只是乖乖地,依着他的力道,回了身。透亮的脸庞,半掩的羽睫,又像那个精致的人偶了。
下一秒,它说话了。
“说好再见的。”蓝色的眼抬起,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有诘问,有不解,唯独没有眼泪。神明还没学会哭泣,却先体悟了悲悯。
但,他也不知道答案啊。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解,十五岁的太宰沉默着将少年按上肩头。他并不在乎小女孩的生死,所以那个约定对他来说毫无意义。而且,生和死本就都是‘活着’的一环,你看,眼前忙忙碌碌的人不是还好好‘活着’呢么。但,如果是小狗不告而别的话,好像突然就无法忍受了。为什么会在意小狗的生死呢?是因为他是神明吗?为什么中也君没想着对我说再见呢?也是因为他是神明吗?仿佛无所不知的少年此时也陷入了困顿的旋涡。
中也任由太宰抱着,一方面是他不想跟在起床气中的幼稚小孩玩什么角力游戏。另一方面的理由,他难以启齿。这条青花鱼微凉的体温似乎能吹散一直在他耳畔回响的,小女孩的音容笑貌和妇女的声泪俱下。那种从眼眶里滑落的液体,他以为,他也会有的,但似乎在被制造出来的时候并未加载这项功能。于是,他在妇女无言的控诉下,仓促逃离,带着莫名的羞耻。他揣着满腔的疑惑回来,想要从这个不得不承认很聪明的家伙这得到些许答案,但推开房门的一瞬间他便知道,这阴险脸也不知道。
因为没有答案。
因为人类就是这样生如夏花般‘活着’。
因为约定之所以弥足珍贵就是缘于它潜藏着不被遵守的可能性,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
而这些,这混蛋是一定不会理解的,但也许呢。昨晚竟然破天荒抱着他睡,虽然令他鸡皮疙瘩碎了一地,但也许这绑带浪费装置真的会变呢。就像,突然,偶尔,想活下去。就像,本是装置的自己在一夕间似乎也变了。说起来,那盒绑带他放哪了,原本不打算直接送的。
中也白嫩的耳尖染上了桃色,也不知是不是闷的。他正打算脱开身,但还未付诸行动就被箍得更紧了,像是被察觉到意图。他欲挣开,却在一句悄若蚊吟的呓语中打消了念头。
“为什么中也君没想着对我说再见呢?”
中也垂着的手指微勾,没有说话。大概是没想过离别的可能性吧。毕竟这个家伙时不时就会从不知道哪里飞出来,在眼前,苍蝇一样。
“中也君是打算不告而别吗?”孩童般的少年总是有着惊人的执着。
对小孩总是无法抗拒的中也曲了手肘,试图覆上太宰的背,但依旧不知如何措辞。他告别了,只是你没听到。不过,这家伙是在表达……不舍吗?他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吗?以这种别扭的方式?起床气还没消吗……
“小狗竟然敢擅自抛下主人。”
带着小的名词刹那间驱散了中也对孩童的柔情,就要抽身而去。谁承想太宰纤细的手臂却有如藤蔓般越缠越紧,牢笼般圈着他。而他却不能使太多力,毕竟是那样纤细的手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