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如何?太宰君以为,这是真是假?”
金发碧眼的中年人饶有兴味地率先发问。淡金的发和银白的衣在荧幕微光的映照下优雅而诙谐。
“一定是假的。”
黑衣少年脱口而出。语气生冷。棕黑的发遮着眼,表情讳莫如深。
对。一定是假的。
“情报工作没做到位啊,道纶君。不知道中也是装置所以没有泪水吗?”
看着道纶不置可否的似笑非笑,太宰心下强压的诸多不快倏忽倾泻而出。
不可能是真的。
“不过是粗制滥造的视频。尸僵比尸冷先发生是常识。里面那个冒牌货显然已经冷了,但脖颈却还这么柔软。这还不假吗?”
一字一句。是少年人特有的幽缓。在荧幕渐灭,归于昏沉的大厅里,如银雾清泉。不等中年人开口,太宰继续发泄着。
“擅自编排他人的故事可是不礼貌的行为。”
那样的小狗,连他都是第一次见。就算是假的,也足以使他杀意迭起。即便对方是个,在他看来,很有趣,甚至是投缘的中年人。
“哈哈哈,那我先赔个不是。以为太宰君会喜欢这个见面礼。”
中年人的笑意在黑暗里也清晰可见,丝毫不介意少年的孩子气。而后,他继续推心置腹,以忘年交的口吻。
“太宰君真是博洽多闻,能识善辨。先前也说过了,我一直困惑于‘何谓真实'。问了很多人,也做过无数次尝试。每当触摸到轮廓时,却发现都是泡影。若是我也能像太宰君这样识人断物就好了。”
“信则真,不信则假。不过是俗套的唯心而已。”
刻意忽略喉部的不适,太宰又露出了他招牌的云淡风轻。嘴上闲闲地应着,手下捻起一块蟹糕细细咀嚼着。
健谈的男人也罕见地沉默了。两人都无意点灯,于是幽蓝肆意地掩藏着一切。尤其是少年的食不知味。
影片初映时是新鲜的,毕竟谁能有机会观摩自身死亡后的情景呢。
接着是小狗夺门而入时的习以为常。对一具尸体说话时的可笑。快发现端倪时的屏息。
再然后是小狗滑坐在地时的……无以名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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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也,流泪了。
这个画面一经出现就在胸腔里膨胀发酵。不受大脑控制,无法代谢,就此一发不可收拾。湿乎黏腻,像条蛞蝓沿着食道向上爬。如鲠在喉。
他有一瞬想停止播放,但小狗开始揭晓他追寻已久的答案。和他猜的一样。即便是亲友齐聚,中也依旧需要某种方式来更好融入人类的角色。以自己找到的方式。
剖白不长,但那熟稔嗓音中,陌生的呜咽还是令黑衣少年晃了神。以至于无意识地轻声回答了小狗最后的问话。
[现在我说了……你听得到吗?]
[我听到了。]
下一秒,少年被衣料摩擦声拉回了神。鸢色的眼冷冷地斜扫了过去。中年人在笑,揶揄的,毫不掩饰的。过于扎眼,连带着身下绵软的皮质座椅也仿若针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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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续的片段也就在这惊涛骇浪里倥偬而过。期间,就像世人惯于避重就轻一样。太宰也不能免俗。这也是他刚发现的。在他开始强迫大脑神经集中分析现况的时候。
这是可以幻视的异能?还是预知的能力?目测无战斗力。可怖在能扰乱人心,是极其厉害的精神系辅助。但近一年的情报工作中都并未出现此类异能的人。看来要了解白鸽还得准备更多的饵。
太宰半垂的眼倒映着光,比荧屏还亮。久违的兴奋在血管里冲刺,过于快了,呼啸声覆盖了那些他先前不明所以就视而不见的情愫。但兴奋从不眷顾他,片刻不留,顺着一两次呼吸就消弥殆尽。因而那些兵慌马乱便卷土重来,如入无人之境。而平息这一切的良药,在心绪百转后也只得出一个。
去见他。
也许能一并解答很多令他不解就搁置的问题。比如他为什么总是会被这小矮子吸引目光?为什么会在深夜摸进食堂炸厨房?为什么近一年都没有自||杀的动力?为什么现在会有[如果小狗真的这么在意他,会为他流泪就好了]而涌现的隐秘快感?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问题?中也真是,令人烦恼。
去见他吧。
他有预感,这次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皮质座椅在黑纹大理石上轻巧地滑开。太宰起身欲走,见中年人没拦着,反倒停了下来。
“与道纶君的交易依旧作数。期待下次再见。”而后继续向门口走去。
“太宰君,其实……你可以再多坐会儿。”
身后中年人话里的踌躇让太宰眯了眼,却并未减速。他扬了扬手,就要到门前。蓦地顿足,向后急退。堪堪避开了飞起的门扉。
这是什么意思。太宰正要回头质问,却被眼前的景吸引了全部心神。
漫天的木雕碎屑后显出的是那抹熟悉的影。
橙发无风自动,蓝眼煞气凛然。
是他方才还想着的人。
他的小狗。
05.
那扇门价值不菲。上好的紫檀经由巧匠之手,瑶草奇花飞龙舞凤。一秒钟前,它们还很好地履行着使命。守护着横滨唯一一家大型私人剧场,并彰显着使用者的雍容华贵。
剧场名为PEACE,坐落在二百九十米的高空。
这个高度是城市鸟类的禁区,它们被好善乐施的市民喂得几乎不会飞了。开发商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噱头。这可是能令他们的商品疯狂溢价的助兴剂。于是,玻璃幕墙装上了特殊光感系统,随时化身荧屏,给予观众无上的感官享受。
当然,愿意花等价的钱却不观影的人也大有人在。作为横滨排得上号的高层,在此能获得无人打扰的远眺体验也是极好的。港口舶运,灯红酒绿,尽收眼底。为了这镜花水月的虚荣,无权的商贾们一掷千金,有权的政党们营||私||舞||弊。一时间,风光无限,一票难求。
令人迷惑的是,它从去年夏末就禁止了一切预约,官网上写着重启日待定。不管谁来都拒不接客。于是流言四起。有人猜测是哪个皇亲国戚为讨女人欢心包了场,也有人说是GH劫持了老板强行占了场子。说这话的人可能对GH不太了解。毕竟森鸥外常年跪在四百米高空的落地窗前陪爱丽丝玩换装游戏。这地儿,属实还不够看。
但今天确实有GH的人来。两尊瘟神,一前一后。混这道的都认识他俩。凭一只眼就吓破人胆的操心使。以及,身法和脸蛋一样漂亮的重力使。
前者是跟着一位衣着考究的中年人来的。
大约是半小时前。
那人淡金的发梳得一丝不苟,与门口的侍从耳语了几句后,便屏退众人,合上了门。
门内。
太宰径直走向窗边,并未抽出插兜的手。反客为主。
“太宰先生真是大方敞亮。也不枉我准备了些蟹糕,一会儿就送来!”
嘴上热情地招呼着,中年人也轻身来到厅堂正中的木桌。素白西装笔挺地包裹着高大矫健的身姿。
哪有半点脑科学家的样子。还大方呢,要是红叶姐在的话一定会说他没礼数。太宰眯着眼,缓步绕着幕墙走着。飞鸟,车辆,行人,挤压在街巷里,无头苍蝇似的。有些恼人。
十六岁的少年虽然“操心使”的恶名早已远扬,但有三类人依旧令他棘手。第一类是跟他一样会算但更为无情之人,比如发际线后移的中年小领导。不要误会,这并不是说他有情,他只是偶尔,会按心情行事。第二类是拥有绝对力量的人,目前他只认识两个。第三类是缺心眼的人。这个名单里原本只有一人,现在多了个道纶。顺便一提,原本的那个是中也,同时占据两类属性。也怪不得他总是,总是这么能激起他的性趣。
道纶是为了中也来的。这一点,得体的中年人在初见时就将自己的目的全盘托出,于是横滨最智慧的大脑就无了用武之地。没什么可算的。嗟来之食,味同嚼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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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也就是一刻钟前。
他正在鹤见川河畔假寐。年年今日他都会来此。只不过以往他都会试图身体力行地丈量河道的深度。但没有一次成功。总是有那么些和他一样闲的过路人停下来冲下坡跳进水里。每每这时他就会忍不住埋怨河道治理局为什么这么尽责。曾经的鹤见川是淤泥垃圾的狂欢地,太不清爽了,连他都曾一度拒绝进入。现在竟是个人都能下来了,高举善意的旗帜捣毁他的诉求。真是可恨。
现下倒是很安静,一直没什么人经过。细算下来是个完成夙愿的好时候。可是身下的草很软,散着盛夏的青葱,骚得他痒痒的。浑身的力都泄了,只能这么躺着。
这只是外因,太宰很清楚。至于内因,他微抬了小臂搭在腹上,暖暖的,有些摸不准。少年能轻易看穿世人的欲望,唯独看不懂自己。
目前他只知道那些所谓美妙的濒死体验对他毫无吸引力。走过鬼门关的前辈们总是用如梦似幻来形容那一息的感受。如彩蝶在神秘的光线里翻飞,孩提时代的记忆会像走马灯似地在脑海里扑腾。而后在熟识的声音驱使下继续向前走,尽头会遇到条三岔河流。已故的亲友在对岸向他们挥手,邀请他们一同前往身后无垠的幻奏花海。怀念和相会的心情充盈□□,使之浮游而起向前飘去。去了,就再不必回来。
都是骗人的。太宰愤愤地念叨。
那里,什么都没有。这是从他没有上百也有几十次的实践中得出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