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可回味的逝去的时间,没有可眷恋的已故的亲友。有的,只是一片虚无的青黑。他站在那,不知来路,不明前路。鬼门关的方向都没摸着就被一股不知什么力量拉了回来。太过无趣,以至于睁眼时刻才是每次的惊喜。就像开盲盒一样,也许是在粗壮汉子的臂弯里,亦或是柔软妇女的胸脯上,又或是矍铄老人的渔网里。但新鲜劲并持续不了多久,最后的陌路都是医院的消毒水味儿。他并不喜欢。
但这次除外。
任由夏风扬起嘴角,太宰另一只手枕到脑后,愈发舒心。
这次的消毒水味儿里总是混着橘子汽水的愉悦和海的无常。精彩至极。那片青黑也不再一尘不变。夺目的光从身后而来,太过璀璨,甚至照亮了身前。青黑与红绯的交界是酸甜的莓色。接着是黄澄的柿色。他被熟透的果香诱着不自觉转了身,而后就像一切趋光动物那样,朝着那唯一的光点飞去。流星擦肩,黑雾席卷。再睁眼时,他躺在一片钴蓝的海里。
黑色少年任由自己在那片蓝海里多游了会儿。这是单调而缓慢的日常生活中,短暂而喜人的变化。至于那光点的来处,太宰有两个解释。
一是此番他不是主动而是被动进入青黑的。因病。
二是小狗在呼唤主人。
他倾向于后者。
这是件好事,也是件坏事。如果真是后者,他大可以在小狗身上找乐子为生命增加重量。那些从无聊中滋生的寻死念想想来会自然减轻。老狐狸再不必为医药柜频繁换锁。织田作与安吾再不必隔三差五约他去lupin,明明他还不能喝酒。所有人都会好,遭殃的不过是小狗而已。但如果小狗走了。光是想想就无法忍受。
真不知是谁驯化了谁。
这是红叶对森说的。若是被太宰听到了,肯定矢口否认,嗤之以鼻。但他没有听到,所以只能自行琢磨,试图用精于算计的大脑拆解善于藏匿的心。
树冠伞一样笼在上方。风一过,叶片沙沙作响,是最好的安魂曲。就在他模模糊糊地要失去意识前,忽然听到耳边地衣被挤压的摩挲声。有人来了,悄无声息已到近前。
来人没说话,反倒是席地一坐。被扰了清梦的少年这才不耐地半抬了眼,而后身子便猛地紧绷。
白衣刺目。是,白鸽的人?
“很高兴见到你,太宰先生。我是杰克?道纶。虽然我想以初次见面为开头,但你可能已经在白鸽的名录里见过我了。”
杰克?道纶。代号圣手。出身显赫。社会身份,脑科医生。后覆着多张医学论坛的实况报道。使用异能,未知。组织内职能,未知。入组织时间,未知。
简单来说。GH对他身为异能者的侧面一无所知。
在脑中飞速过着掌握的情报,太宰慢慢撑起了身,与中年人一样坐着。沉目平视,手探向腰后。医生在他看来可能是这世界上最危险的人群了。比如那个手术刀不离身的黑医,又比如那个嗜酒如命的疯女人。
“哈哈哈,不请自来确实是我的不对。但太宰先生也无需这么警惕。诚心地,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男人的日语说得很蹩脚。但话语间的热情赤诚与国别无关。淡金的发和碧眼下细长的鱼尾纹在热风中跳动。是很难想象在一个中年人身上感受到的纯粹简单。
“说说看。”
太宰对所谓的交易兴趣倒是不大,不过这个人很有意思。于是他架起膝,托起腮,一副愿闻其详的姿态。男人的话匣便打开了,口若悬河。好在还算有条有理。或许得感谢贵族的教育和医生的本职。
他是来找中也的,为了复活他的胞妹。一具死去多年但保存完好的□□。因此他一直在寻找灵魂植入的方法。不管是科学还是异能。他无意间从组织内友人口中,听闻了那场去年夏末的惊天战役,甚至是细节。所以他猜测,中也是一个成功融合灵魂与器皿的案例。中也,也许就是那把钥匙。为此他欣喜若狂。为此,他愿意以白鸽的情报交换一次研究中也的机会。
至于白鸽如何知道那场战役的细节。此举难道不算是叛变。以及男人为何找上他。之类的疑问。男人也都知无不言。
细节自然是白鸽有能远视的异能者全程观摩。但这异能具体的媒介他也不清楚。由此也可见白鸽内部并不紧密。与其说是组织,不如说是一帮为各自利益团聚的“乌合之众”。当然,顶头的首领自是给予了足够的好处,身怀奇甲的异能者们才甘之如饴。而他进白鸽的目的只是想通过其庞大的情报网找复活的希望罢了。更何况卖一两个消息,对白鸽来说无伤大雅。
回答最后的问题时,男人爽朗地笑了。说着[中原先生那样的力量,我可不敢硬碰硬,也只有太宰先生能请得动他吧。]站起了身。
[我以人格担保。研究对中原先生不会造成任何伤害。那么,烦请太宰先生跟我来吧。]
中年人伸出的手,甲缘齐整。被无视了。
黑衣的少年自行起身,甩着有些酸麻的臂,错身向坡上那辆白车走去。不是不礼貌,只是没有和男人握手的喜好。
中年人那句只有他能请动小狗很是受用。所以身为主人,他自是不会拿小狗的人身安全开玩笑。于是在上车前还是在口袋里按了几下,打开了定位和录音,并设置了定时发送。
只是以防万一。
男人的诚意他并不怀疑,但不排除白鸽在后的可能。组织任由男人暗中的行事可能是投石问路。谁不想知道中也的真相呢。那股魔鬼的力量。但他们恐怕都要失望了。
因为中也是独一无二的。
不是所有2383行程序都能焕发人类的光芒。
即便每个字符都一模一样也不行。
所以,这是笔划算的交易。用无用的信息换取无价的情报。
车子穿过辅路,畅通无阻。十分钟后停下了。高楼耸入云霄,站在其脚下很难估出个数来。跟着男人进了直达电梯,一分钟的快速上升坐出了跳||楼||机的错觉。
没想到是这样的纸醉金迷之地。他本以为会去什么实验室那种惨白凄清的地方。
意料之外的剧情总是令太宰兴致昂扬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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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白鸽在横滨竟然已经有这么大手笔了。看来是我们的情报工作做得不到位了。”
太宰在幕墙的西角站定。正对着GH总部大楼。从这个高度看,大厦就像根削尖的乌竹,立着地却还顶不着天。他伸手触上了玻璃,银蓝的光晕瞬间浮现。
“太宰先生多想了。这是我私人资产。没钱可搞不动科研。”道纶老顽童那般说着俏皮的话。“那是最新的光感系统,一会儿有个好东西想请太宰先生一同观看。权当是见面礼了。
话音落下,木门笃笃响了两声。在得到应允后,侍从推着个银质餐车进来,利索地置办好餐台出去了。
若有似无的蟹香诱着太宰落了座。拿起块银鱼似的小方就往嘴里塞。毫不客气的鲁莽样,才像是个舞象之年的小子。和先前河畔树下那个轻薄的身影,判若两人。
道纶在对座大笑起来。
“合太宰君胃口就好!太宰君应该不介意这个称呼吧。我是说,先生这个称谓实在不符合太宰君这样的少年。”
饿了一上午的太宰自是不介意。他现下只看得见剩下的那半盘蟹糕。软糯鲜美,应该让GH食堂学学。
“随便你。”
“有个疑惑不知当不当讲。”
这话听着就不当讲。沉浸在美食中的少年余光都没给中年人。他只是就着茶清了清喉。
“你们打算怎么请中也来?”
“这个不急。都安排妥帖了。”道纶双手交叉支上了桌。“我真的是太好奇了。太宰君。对吃食依旧抱有热爱的人为什么会不热爱生活呢?我是说,我也经历过一段无望,做过几次蠢事,那段时间似乎没了味觉失了嗅觉,就如行尸走肉那样。”
“口腹之欲是无法填补空洞的。道纶君既然经历过应该明白。”因齿间残留着鲜美,太宰心情不错。“我倒是好奇道纶君是如何走出来的。是复活至亲的执念?”
白瓷的杯见底,又添满了。
“这可能是一部分契机吧。但更多的是被探索真实边界的欲望驱使着。就这么一晃十几年。”
中年人向后靠上椅背,隐隐有了些老态。少年品着茶等待下文。
“我从没跟人说过。我其实一直能在梦里见到她。她陪着我一起变老。时日久了,我在白天也能听到她的耳语。在我找到新方向时为我喝彩,在实验失败时为我打气。她总是在。现在也在。”
太宰看向道纶目光的落点,那里空无一物。
“所以,何谓真实。看不见的就是假的吗?看得见的就是真的吗?你能确定眼前的世界不是假象吗?太宰君。我不能,你能吗?”
男人已过不惑之年,眼里却全是困惑。对世界,对真假。
少年却正相反。他太清醒了。清醒到世界就是本完结的书。结局,过程,开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无聊至极。所幸,现在有小狗充当彩蛋。但那也是真实存在的。所以少年依旧沉默。他知道男人也并不期待回应。那些话不过是自问,还需自答。
果然,道纶接着发出了个提议。神采飞扬。
“太宰君,我给你放段视频吧。看完我们再论真假。”
他屈指在桌面上滑动了几下。天色倏地暗了。没有给太宰半点拒绝的时间。
而后,巨幅荧幕上映现的,是一张放大的脸。
苍白,无生机。
太宰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自己。
死后的自己。
这体验太过新鲜,以至于他甚至忘了理应维护的肖像权。鸢色的眼反着荧光,太宰定定注视着屏幕上的脸。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直观地审视过自己。但很快,光就黯了。因为那张脸太单调,太缓慢了。不,应该说是静止。这是少年最讨厌的乏味。
好在镜头很快拉远。在一声巨大的门响后。
橙发的小个子逆着光,冲冲而来。
和现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