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从我家去一中不需要经过大圆盘。所以这是我开学以来第一次经过这里。
大圆盘不见了!花坛被夷为了平地,甚至掘地三尺,在地面留下一个黑洞,像挖好的坟墓。一旁的地上,那曾经高高竖立的、作为鹿溪县地标的圆形雕塑,现在正像一堆废铁一样瘫在那里。圆形轨道痛苦地扭曲着,巨型尖锥被削掉了一半,椭圆形的截面就像是我此刻大张着的嘴,惊讶地看着周围正在发生的一切。
我不敢相信地沿着这条鹿溪大道一路走去,在漫天飞扬的尘土中,直到此刻才体认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在我每天家和学校两点一线的生活之外,在我们家卷帘门拉上来又拉下去的周而复始之中,县城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只见鹿溪大道的路面全被挖开了,两旁的香樟树被成片地砍倒,树干傻愣愣地伸着被截断的枝桠,仿佛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人拖走了,青色的汁液划过路面像绿色的血迹,掉落的树叶在尘土飞扬中迅速枯萎。
在萧瑟冷清的老街后面,鳞次栉比的高楼拔地而起,相比之下,层高只有6层的鹿鸣小区显得破陋不堪。曾经喧嚣的音像店也似乎一夜之间消失了……
走着走着,天突然下起了雨。我无处可躲,只好在路上狂奔,奔了一段距离才发现我是在往家的方向跑去。
直到快到我家附近,我才发现,平时很少再走的这个方向上,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比如红灯房的数量好像变少了;比如,大庆网吧变成了一家上下三层楼的洗浴中心。
这时,我突然看到我妈从店里走了出来。她拉上门,手里拿着伞,双眉蹙成了两个小山峰,正急匆匆地往外走。看到她我突然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往前走还是调转身。
正犹豫间,老妈一抬头,正好对上了我的目光。
她死死地盯住我:“你跑到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你知不知道?”说完转身就往回走。
我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报警了!”妈妈刚一把门拉起来就转过身对我大声说,把我吓了一跳。
“赶紧把衣服换下来!”看到我湿透的衣服,她命令道。
我遵命开始换衣服。
我们都没有提查伯伯的事。就好像他今天没有出现过一样,就好像之前那一幕并没有发生一样。
换好衣服之后,妈妈就开始在后面洗衣服。我则打开除了语文之外我最喜欢的科目——英语开始看起来。
看到一个知识点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以前徐老师曾经在一次课堂上对此展开讲解过,就想找来以前的笔记本温习一下。虽然那时我们还在上初中,但是在讲解知识点的时候,徐老师从来不会只囿于讲初中水平的那部分。她会把一个知识点讲深讲透,也不觉得超纲的部分我们会听不懂。这是我很喜欢上她的课的一个原因。
在找笔记本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高中以前的笔记本都不见了。不只是笔记本,连课本和日记本都不见了!
我翻遍了家里所有可能存放这些东西的地方,只找到了几本笔记本,翻开来,扉页上还留着我郑重的题字,但是后面所有带字的纸页全被撕掉了!剩下的那些空白页面上,爬满了妈妈那如蚂蚁般密密麻麻的细小笔迹,记录的是每日的账单。
我的头皮发麻,快速冲到后面,问我妈:“我之前的笔记本和日记本去哪儿了?”
“当废品卖了。”她轻描淡写地说。
我当场愣在那里。我多年的笔记,多年辛勤的积累和记录,如今都变成了一堆废纸?只为了几块钱?!
我的眼睛火辣辣的,喉咙有点酸涩。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那些笔记我还要用的。”仿佛这些笔记还没被卖掉,还在等待一个人做最后的决定似的。
“你不是已经上高中了吗?那些初中的笔记和课本留着还有什么用啊?”妈妈瞥了我一眼,低下头继续洗衣服。
“我说有用就是有用!”我终于忍不住了,“你卖之前就不能跟我说一声吗?以后我的东西你别乱动行不行!”
但是,现在说什么都已经迟了。我仿佛看到我的那些笔记本,还有课本和日记本,那些陪伴了我整整三年和我一起日夜奋斗的朋友们,被扔进了收废品的大爷的三轮车后面,又被送往废品回收站,最后被捣成一堆粘糊糊的纸浆。
“不就是一堆废纸吗?”她说,音调高了八度,“家里就这么大点地方,什么破烂都往里塞啊?”
“那不是破烂!!!”我的音调也高了八度。那怎么是破烂呢?那可是我多年的心血,是承载着知识和记忆的宝库,是我一整个青涩的初中时代!而卖了这一切,仅仅只是为了几块钱?!
“别人的珍宝在你那里就是一堆废纸吗?”我几乎是怒吼道。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一块地方被挖走了,永远地坍陷了,就像大圆盘的那个黑洞。
妈妈把正在洗的衣服往盆里使劲一摔,高溅的水花飞起砸在我的脸上。“我说是废纸就是废纸!你那是什么态度?你是在质问我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说:“我只是实话实说。是不是在你的眼里,什么东西都可以卖?什么东西不要了就可以立马丢掉?”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在了我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