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真带我进了堂屋,我还没来得及细细打量,只匆匆一瞥间只看到正中的墙上挂着个紫铜色的耶稣受难像,就跟着他上了楼梯。
楼上有三间房。“这是我外婆的,这是我爸妈的,”彭真经过的时候用手指着说。
房间的门都打开着,可能是为了通风。所有的床铺都整整齐齐,地面纤尘不染。彭真爸妈的床头上,墙上的钉痕提示着这里可能曾经挂过结婚照。
“平时都是你外婆一个人住在这儿吗?”我说。
“她一直不肯搬来县城。我上四年级的时候,因为我爸工作调动,我们全家就搬去县城了。但是我外婆,劝了她好多回,就是不愿意搬来和我们一起住。”
四年级,我想起之前看到他妈妈墓碑上的去世日期,应该就是同一年。
彭真带我走进最里面的一间房间。门口一个立式的木制衣柜,靠窗一套书桌椅,桌上的书摆放得整整齐齐。我在其中看到了两本《哈利·波特》,是前三部中的两部,剩下的都在我茶村的那个房间里。从窗子望出去,除了楼下的院子,就是浓墨似的黑夜。这里的夜和茶村的很像,都是那种没有一点光源和噪音污染的真正的黑夜,能让你很容易就听见自己的心跳。
整个房间占据了最大空间、也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一张超大超宽的床。看来,五年级前的他就已经很高了。再一想,睡惯了这么大的床的他是怎么适应庆哥储藏室里那张小床的?
想到这,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就问:“你之前为什么一直情愿住在庆哥店里也不住自己家里?”我还记得之前庆哥说过他和他爸之间许多年了一直有什么东西没放下,难道是和他妈妈去世有关?
彭真深吸了一口气,“你相信吗?我十岁之前都没怎么叫过爸爸。”
我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他干起活来特别拼命,一直说什么想要给我和我妈更好的生活。结果,就在我妈去世的当天,他临时接到通知说有个在逃多年的嫌犯被发现了,就立马赶回所里加班去了,我妈最后想见他一面都没见到。”
我想起了五年级那次他爸带着他一起巡逻,估计是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吧。可能他妈去世之后,这样的情景不在少数。所以彭真后来情愿去庆哥店里住,一来可以减少跟他爸单独在一起的时间,二来也有更多的人陪。怪不得他爸后来也放心让他一直住下去了。
只是,他爸大概没想到自己的儿子日后会成长为二中的扛把子吧。我不禁有点哑然失笑,爸爸是警察,儿子却是扛把子,估计他爸也被他气得够呛。
或者,有没有可能,他是故意这样,就是为了气他爸的?
我说:“你不会后来打架什么的都是故意和你爸对着干的吧?”
他笑了笑,像是有意要遮掩过去:“说起来,我爸还帮了我不少忙呢。每次群殴时报警,出警的好巧不巧都是他,估计是想要来抓我。”
听到这后半句话我猛然一个激灵,仿佛瞬间清醒过来,就说:“待会儿我就不下楼了。你帮我跟外婆说一下,就说我肚子不舒服不想吃饭。而且,你和她都别让你爸知道我在这儿,行吗?”
我怕他爸又要把我抓回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警察似乎天生的有一种直觉,能一眼看穿事物的表象,直达真相。所以,绝对不能让彭真爸爸看到我。他要是看到我,肯定能猜出我是离家出走的。
彭真似乎立即明白了我的想法,一脸诧异地看着我:“怎么,你今晚不打算回家吗?”
一想到要回到那个家,那个小店,那个女人身边,我就感到心里的那个孩子颤抖了一下。恐惧和酸楚攫住了我,眼泪又涌了上来:“我不要回去。可不可以让我在这儿借宿一晚?”
“那你总要回去上课吧?”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我的脸庞,我拼命摇头,嘴里不断重复着,“我不要回去。求求你了,别让我回去。”
彭真轻轻摇了摇头,转身往门边走去。
我以为他要去打电话通知我妈,或者他爸,总之,我以为他要去通知某个大人,告诉他们我在这里。
我赶紧跑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膝盖,“别让我回去。求求你,不要让我回家!我宁愿死!唔唔唔唔……回去了比死还难受。我求求你了,唔唔唔唔……”
我几乎是跪坐在地上,紧抱着他的膝盖,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声音也因为颤抖而断断续续。我不知道彭真能不能听清楚我在说什么。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我不想回到那个“家”。
他蹲下来扶住我的肩膀:“放心。我只是想帮你找件外套。”
我看了眼离他只有一步之遥的衣柜门,松开了他的裤脚。
“不过,能不能告诉我,你这次是为什么离家出走吗?”他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
我想起了今天发生的事,还有我所想起来的那些事,这么多年来像河底的沉渣一样泛起的那些事。我突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而且,在他面前,有些事,我也说不出口。
在那一刻,不知怎的,我突然想到了侯毅然,也突然理解了他。有很多次,他一定也经历过我正在经历的这种痛苦,明明无比渴望与人分享,最终却还是选择了三缄其口。
因为那是关乎自己最亲爱的人的事,因为那是关乎自己生命最隐秘的伤疤。
我说:“对不起,好好的中秋团圆夜,被我破坏了气氛。”
彭真轻轻抹掉我脸上的一颗泪,站起来往衣柜边走去,“谁让你是梅超疯呢?中秋节离家出走,也是个难得的经历,就当是体验一下不一样的生活了。”
我差点就要破涕为笑了。只是他刚打开衣柜门,楼下就响起了车子引擎的声音,紧接着是熄火的声音。
我和彭真立马对望了一眼,一起冲到窗边。
院子里,在堂屋的门窗透出的灯光中,一辆皮卡的车门打了。穿着警服的彭真爸爸走了下来。
在他抬头的那一秒,我吓得立即把头缩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