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暗中吁出一口气,话题终于从我身上转离了。
看着大家七嘴八舌、有说有笑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我妈。
此刻她在干什么呢?中秋团圆夜,她是一个人在家吃饭吗?还是在鹿溪县的大街上到处找我?找不到我的她,会不会像彭叔叔说的那样,很着急?甚至,有可能去报了警?如果她报了警的话,那坐在我对面的彭叔叔,会不会收到通知?然后立马把我带走?
我控制自己尽量不要想下去,尽量活在当下吧——当下,我正吃着一顿奇异的晚餐。
我从未想到有一天,在中秋节的晚上,我会在彭真的外婆家,和彭真、他爸爸、他外婆,还有那个经常在鹿溪大街上走来走去的“疯女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
席间彭叔叔再没问过我什么难以招架的问题。好不容易一顿饭吃完了,他拿起椅背上的外套,对着彭真朝门外扬了扬下巴说:“走了。”说完又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就往外走。
彭真迟疑了一下,然后立即低下头开始收拾起桌上的碗筷来,边收拾边说:“要不,我帮外婆把碗洗了再走?那么大一桌子碗筷,外婆和丰阿姨她们要洗到什么时候啊?”
外婆似笑非笑地看了彭真一眼,什么也没说,让他在那儿收拾。我和丰阿姨也帮忙收拾起来。
“你小子就装勤快吧!平时几个月也不见你洗一次碗。”彭叔叔说着点着了一根烟,走到外面院子里去了。
彭真朝我使了个眼色,我捧着一摞碗跟他进了厨房。
在水槽边洗碗的时候,彭真小声说:“我跟我外婆说了,你今晚就住这儿吧。她不会说的。”
我感激地看着他,一时有点想哭。
“不过,希望明天能在学校看到你。”他对我笑了笑,拿过我手中正在洗的盘子洗了起来。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明天,我还没有想到那么远。我现在只想到活在当下。
彭真和他爸走了之后,外婆和丰阿姨让我自己选晚上想住的房间。我最后选了彭真的房间。
盖着蓬松柔软的被子,闻着被套上洗衣粉的清香,听着外面黑暗中此起彼伏的虫鸣,还有自己清晰有力的心跳,我苦涩又幸福地笑了。
今天真是漫长的一天。
我很快就睡着了。
我在彭真的外婆家连住了两晚,让我欣慰也让我奇怪的是,这期间没有任何人来找过我。
每天早上,伴随着小鸟啁啾和鸡鸣,我在晨光中醒来,和外婆一起吃过早饭之后,就去湖边散步、捡贝壳、采野果,看水,看天,看云,看渔民撒网,看情侣依偎,看墓碑上的刻字。在县城,生活除了学习就是学习。但是在湖边,生活之外还有生活。
无论是在湖边,还是在院子里,我都时常能听到布谷鸟那有特色的啼叫。它总让我想起茶村。在那里,布谷鸟的叫声时常伴随着我玩耍、采茶,或是写作业。
几年后,在大学里,我看了一部片子叫《飞越疯人院》,英文名是One Flew Over the Cuckoo\'s Nest。Cuckoo’s Nest直译过来是布谷鸟的巢穴的意思,但其实指的是精神病院。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布谷鸟在英文的语境中,隐含有疯癫的意思。但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它的叫声一直是让我觉得心安的因素。我不禁哑然失笑。
事实上,就在我享受着漫步南湖边,悠然见南山公墓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的时候,县城里,好多人为了找我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
我妈见我中秋节当晚没回去,料想我身上没带多少钱,不可能走远,一定是回茶村了。第二天,学校老师见我没来上课,以为我和许多家在乡镇的同学一样,回家过节去了,第二天晚点来学校甚至是请半天假也是常有的事,所以也没有过问。于是,我得以安然度过了无人打扰的两天。
第二天晚上,见我还没回去,我妈隐约感到问题有点严重,就回了趟村子。她没跟我爸还有爷爷奶奶说我失踪了,可能是怕他们担心,但是却发现我并没有回去过,于是急了,问遍了所有能问的人,包括我表姐。老师们也是直到这时才知道我离家出走了。
我妈立即报了警。当晚接警的并不是彭真爸爸,他被派去鹿河边调查另一个案子了。我妈和警察找遍了县城大大小小的旅馆、网吧、游戏室和棋牌室,就是不见我的踪影。
那一晚,当我在湖边的静谧当中睡去的时候,不知道我妈是在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下度过的。
在湖边的这几天,自始至终,外婆都没有问过我什么,只说穿着彭真衣服的我看上去就像她的外孙女。一个正在放长假的外孙女。
有一天中午,我从外面回来,发现院子里晾着我的校服。原来外婆趁我外出的时候帮我洗好了。
我从小就没有外婆,每次回茶村的时候也都是自己洗衣服。小时候,妈妈不在家的那段时间里,爸爸也都是让我自己洗衣服。那时候我看爸爸每天太忙了,还想着帮他把衣服一起洗了。
一大盆衣服,洗到后来我的手都磨破了。成年人的衣服沾了水之后很重,我不得不站起来拧,但还是拧不动,所以衣服总是拧不干,挂起来的时候还在疯狂地滴水。
摸着眼前被阳光烘干的、散发着洗衣粉清香的校服,我的心里暖烘烘的。
有外婆就是这样一种感觉吗?
我看了看脚上那双已经接近灰色的白球鞋,心想,幸好没有换下来,不然外婆估计连这双鞋也会帮我一齐洗掉吧。让一个老人家帮我刷鞋,心里会更过意不去的。
要是日子能一直这么过下去就好了。但是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早晚有一天,我会被抓回去。早晚有一天,我会面临最终的“审判”。
那时的我没有手机,外婆午休的时候,无聊的我就关在彭真爸妈的房间里看电视。
这天中午,算起来已经是我离家出走的第三天了,我正看着电视,换台的时候翻过鹿溪电视台的午间新闻。
电视上的画面让我立马停下了手中的按键动作,定定地看着那则新闻——
经过连夜打捞,终于在鹿河里找到了据目击者称是在前一晚跳河自杀的女生的尸体。女生身穿一中校服,脚穿着白球鞋。现场来认尸的家长有好几对。
镜头扫过围观的人群,突然,我怔住了。
只见我妈被几个妇女搀扶着,好像站不稳的样子,一直在抹眼泪。她的整张脸都红了,头发凌乱地蓬着,我从来没看到过她这个样子。
镜头只是一闪而过,我却沉浸在一种复杂的情绪里。同时还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声音比平时外婆敲门的声音要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