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紫夜应声将他抱进怀里,很轻。夏狸没有撒谎,他是真困了,只一会儿,耳畔便传来了轻微细碎的呼吸声。
阿辰盯着苏易,一脸的不可思议,按照之前的行程,苏易至少也得九到十日之后才会回,如今刚过七日,竟骤然出现在了这里,飞回来的吗?
“师弟,你是怎么回来的?”
“御剑。”
还真是。
“你这速度是全程御剑啊,多费修为,你有病啊。”
“所以着急回来治病。”
“……”
阿辰说不过,且不想和一个有病的人多费口舌,他想换个地方待着,于是去接师姐身上的孩子,不料,夏狸死死抓着师姐不放手,阿辰受到打击,兀自又坐了回去。
薛紫夜带着夏狸坐在离村民较远的角落,夏狸趴在她怀里,突然抬头对她说,“等入夜了,我带你去。”
“去哪里?”
“去找我阿娘。”
到底是个孩子,提到阿娘还是两眼放光。
“好。”
阿辰说苏易有病,苏易惊觉可不是吗?只是这病让他病的心甘情愿,让他病的心里裹满甜蜜,一路奔波,他只想早一点,再早一点,早一点回到师姐身边,回到自己的爱恋身边,他想他没救了。
苏易长途跋涉,实在劳累,枕着阿辰睡着了,只剩阿辰,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继续听着村民们低声的絮絮叨叨,翻来覆去,来来回回,听的累了,也终于呼呼睡去。
夜深了,阿狸带着薛紫夜去寻阿娘,夜风刮起了地上灰土,卷起枯枝乱叶,藏于心底的秘密如巨石掉落,再也无法逃避。
记忆重叠,恍若回到了月上漠的日子。
晃神间,红衣女子陡然出现,银针铜钱,纷至而来,不及躲闪,薛紫夜踉跄止步。就在这个时候,夏狸如他所言,挡在了薛紫夜身前,保护着刚认识的姐姐。
“阿娘,你不能杀她。”
“杀……”,红衣阿娘狰狞呢喃,全然听不见阿狸的话,似乎陷入了某种疯狂,银针再次暴掠而来,哪怕阿狸就在面前,也丝毫未犹豫。
薛紫夜织就结界挡住了来势汹涌的银针,却挡不住紧逼而来的恨意,隔着一层结界,四目相对,怨怼和愤怒。。
一瞬间,一个心惊的念头掠过,那些银针是不是也如同今日这般情景落在过孩子身上?薛紫夜抱起阿狸,在女子的眼前剥开了孩子身上的衣裳,满目疮痍,尽是细小的针孔和乌青。
身上的难堪暴露,阿狸眼里也生出了几分恼怒,连忙将衣服穿了起来,然后他就看见薛紫夜冲出结界,只手将母亲提了起来,重重的摔打在墙上。
“他是个孩子。”
声音变得粗粝嘶哑。
女子吐露着鲜红的血,缓缓又站了起来。
“死……死……”
薛紫夜心里已是翻江倒海,这世间有很多她不能去理解的事情,比如她从不曾相信会有母亲不喜爱自己孩子,她的母亲,月下荒漠,绝境之域也未曾抛下过她。可是她的父亲,如同阿狸的娘亲一样,也曾想她消失的吧。
在祁阳寨这个老镇子,月光照在她和一个孩童身上,奏出了共情的乐章。踩过脚下的尘土,佛过眼前的烟尘,去拥抱阿狸,也穿过无边的月上漠,拥抱漫天烟尘里的自己。
“阿狸,你不会死的,姐姐要你活着。”
女子沉浸痴狂在恨意里,全然未顾及背对她的薛紫夜,自然也看不见她眼里坚定的杀戮。
“阿狸,你现在回去,把大哥哥们叫过来。”
阿狸眼里有过片刻的迟疑,但也清晰的读懂了薛紫夜的意思。
……
阿狸带着苏易和阿辰赶来时,战斗已然结束,红衣女子瘫倒在地,舌根断裂,汩汩冒血,是一场安静而快速的战斗。
此时的女子倒也平静,和她的孩子一样,毫无波澜。
薛紫夜看了一眼阿狸,眼眸轻阖,似乎在等待,亦像是祈祷,未能得到孩子的回应,薛紫夜收回目光,淡淡地:“杀了她。”
随即,身旁的两把飞剑脱壳而出,直直的斩向了前方女子。
风停雾散,一切都是寂静的。
薛紫夜的第一次下山除祟,因有了师弟们的保驾护航,如此顺利。
天边初明的时候,村民们醒来,仙师们已了无踪迹,街道上也恢复了清明。在他们熟睡的夜里,仙师大人们除了魔祟,送走了阿狸,还了村子一片安宁。
薛紫夜问阿狸要去那里,阿狸偷偷告诉她要去无间,薛紫夜想到那里的残暴,想劝阻他,但她地三言两语阻挡不了孩子回归族群的心,也许阿狸没有错,只有在那里,他才不是异类,才没有辜负。
归途里,又经过了来时的那片茅草长亭,好巧不巧,又迎一片阴雨,不同的是,两人变三人。昨日的薛紫夜很是反常,阿辰一路好奇,一路盘旋如何开口,不料薛紫夜准备主动招供。
“你们俩不想问点什么?”
话一出口,阿辰蹭的一下坐在了师姐旁边。
“就等着师姐开口呢。”
眼里是求知的渴望,比修行积极的多,再看苏易,虽未动,却也张望了过来。
薛紫夜自然而然摆起了说书人的架子。
“给我拿水来,我润润嗓子先。”
阿辰眼疾手快将苏易腰间的水壶奉上,好一副讨好模样。
“腿酸。”
递过水壶,又像模像样的在师姐腿上敲敲打打。
“肩膀也酸。”薛紫夜继续得寸进尺。
奈何阿辰没有三头六臂,只能苏易出马了。
指尖刚落上肩膀倒是用了几分力道,疼的薛紫夜脖子一缩,可也就这么一下,其后都是在温柔的揉捏。
“你们也看到了,他母亲是魔族,阿狸的母亲原本只是逃到人间游玩,遇上了阿狸的父亲,阿狸的父亲对她一见钟情,在酒菜里使了些手段,强迫了她。”
“啊?”
“嗯,阿狸同我说的,因为意外有了阿狸,阿狸的母亲回不了魔族,没办法,跟着回了祁阳寨,直到孩子出生,阿狸的母亲就走了。可是,魔族也不接纳她了,所以她怨念很重,回来报复大家。”
故事可以只言片语的讲完,只言片语却承载不了她半生折腾。
“最可怜的就是阿狸了。”阿辰感叹,“她为什么要杀她儿子?那可是她亲儿子啊。”
“也许她认为只要杀了阿狸就还有回到魔族的机会吧。”苏易如是说。
魔族,的确是一个对异族不友好,而对同族更不友好的族类,生命抱团在一起,心永远无法靠近。
“那阿狸要去哪里?”阿辰问。
“他说他打算去找他叔叔,他叔叔对他挺好。”
“那还好,不过一个魔族,总是会遇到很多困难的,但愿他别变坏,好好活着吧。”
“嗯。”
“对了”,阿辰又问:“我们怎么感知不到阿狸身上的魔气啊,她母亲倒是能。”
“他父亲是人,人魔的孩子好像魔气爆发不出来。”
“原来如此。”
对于阿狸的未来,薛紫夜并不担心,阿狸魔气爆发不出来,除了族人,没人能识别出他的身份,纵使以后在人间行走,也无大碍,而回了无间,有了杀戮铺路,也不至于为人排斥。
薛紫夜突然想起什么,好奇的问两个师弟:“你们两个这么信任我啊,我让你们杀人就杀,说什么你们就信啊?”
“我们三个是一起的嘛,是一条心的,当然信。”
阿辰理直气壮,苏易也含笑不语,他们三个永远是一起的,从少时相识就是了。他们没有真正意义上地打过架,也没有吵过架,他们也有自己的小秘密,可他们的心永远是在一起的,的确,关于这一点,毋庸置疑。
几人又等了会儿,雨势仍不见小,便没有再等,织就了结界继续上路,薛紫夜最后回头看了眼这个寨子,雨雾里,神秘而凄凉。
她恍惚看到那个叫阿狸的孩子,纯净的眼神在雨里变得狡猾,想起红衣女子在她面前清醒的呢喃和请求:“杀了我,想办法杀了我,让他去他想去的地方。”
直到那一刻,薛紫夜在蛛丝马迹里理清了思绪,她想到孩子的镇定和清醒,想到蒙蔽她眼的伤是新伤,想到怎么会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
循着这些蛛丝马迹,薛紫夜拼接出了真正的真相,或许要回到魔族的从来不是那个女人,而是一个那个孩子,女人和无辜的村名才是血腥地祭祀,才是不对等地交换。一个母亲,半生蹉跎的母亲在天性里为孩子铺就着血腥的回家路。薛紫夜思量后仍是选择了成全,这世间本就没有那么多是非对错,都是选择,唯有选择。
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选择毫无顾虑的去保护着自己的所爱,成全他们又何尝不是在为这世间少一份遗憾和怨怼?薛紫夜不喜欢遗憾,更不喜欢恩怨相对。
师父想的没错,她并不笨也聪慧。
小雨里,三人同行,薛紫夜陷入了另一个思量里,她的秘密太多,似乎对不起师弟们的信任。好在,他们认定彼此的纯良和善意,知道无论世事如何变化,他们的心是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