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叶赏心告知慕容清和苏晚,说前几日收到家母的信,乡里现有要务急需人手,言谈中又发现银漠恰是同乡,故相约同去。他们见苏晚已无大恙,还有广栖阁医师看着,遂着意动身返乡帮忙。
瞎话里亦需有真心在,说起来才顺溜。叶赏心这样想着,素爱直言直语的她,这几日在说话上下的功夫可谓费尽平生脑力之总合。
“原来竟是同乡呀!”苏晚冲银漠眯眯笑。银漠赔笑,不知说什么好。
“听叶姑娘口音,家乡可就在吴越之地?可是姑苏?”慕容清问道。
叶赏心摇头,道:“我家祖上虽发源于江淮一带,但千年前就已西迁。我们并非青灡国人,而是来自西域。慕容姑娘可曾听说过天山?”
“天山!”
慕容清颇为激动,杏子大眼焕出光彩:“我师父年轻时四方游历,便曾途径天山,还从山脚下的晚水城带回不少有意思的小玩意。”
“晚水通达东西商贾,包罗万象,的确有趣。”
“今后我也想去那里看看!师父还说,那儿的人竟然信‘花’——他们既不拜神佛,也不使巫术,却以金色玉兰花为信仰,寺庙宝位上,供的是鎏金玉兰……”说起这些异事趣闻,慕容清眉飞色舞,滔滔不绝。
“早就听闻广栖阁医师素有游历的传统,见何处适意,便留在何处,济一方世。”苏晚斜倚门扉,懒懒道。正因此,此阁虽偏居西南,却名满天下。
话是这么说,但慕容清尚未寻到适意之所,年少的她甚至没有耐心在任何地方停留太久。
说到玉兰花时,叶赏心将眼神移向银漠,见他神情平静,似也在聆听。
他确实是认真在听的。浅浅算来,她师父游历晚水时,自己早已离开天山,那会儿估计已在青灡了。故地音讯,这许多年来,竟是第一次听得。
“对了,二位家乡便是在晚水吗?”
“不是,在柔池,与晚水相隔十余里。”叶赏心笑道。
“柔池乃一处杏花山谷,漠兄,我只知你自西域来,还以为大漠风沙愁煞人,不想竟是如此浪漫之地!”
“晚兄长在江南,想来更不缺浪漫。”银漠也笑。
苏晚家在山阴,他博闻广记,少时除诗书礼义,也涉猎四方游记、杂谈。而今将那些杂墨一番收拾,编话本以薄当生计,算是全负圣贤教诲。
“此去万里,有时一个人从生到死,也不过行这么多路。天涯海角,苏某只盼平生还能得见耳。”苏晚黯然。他看向银漠,银漠也正望向他。
的确,这里真正惜别的唯此二人。
“来青灡数年,也算好生领略了一番凡尘烟火。红尘熙熙攘攘,幸得与汝知交。”
两人都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重重相拥。
“今岁我仍以柏叶浸酒,如若可能,愿来年春节还可与君共饮。”
“柏叶酒甚好。若我不来,晚兄亦当多饮。”
叶赏心留意他行踪多年,对两人的情谊稍能理解一二。一旁的慕容清已被挚友真情打动,心里也跟着伤感唏嘘起来。
暖风拂面,翠竹沙沙,雀鸟喧于林中。一切声响皆细密,皆耐人斟酌,如同光阴。
两人终于告辞。
苏晚与慕容清也并不远送。
银漠和叶赏心走后,宣州一连下了几天好雨。
慕容清本欲隔日也辞别回城,无奈郊外雨湿路泞,只得先留在小院多逗留几日。
春末夏初的雨,洋洋洒洒,尽情奉甘霖于大地。草木汲取雨水,疯狂生长。
苏晚坐在雅舍外的一张藤椅上,一身灰色旧衣,捧一杯茶,静静看着阶前雨。
他旁边另摆着一张擦拭干净的藤椅,与他斜斜相对。两椅中间的矮桌上,多放了一杯热茶。
除了那两坛莲花和几棵桂树之外,院中的再无其他像样的花木,全被高高低低的杂草野花所侵占。
苏晚听着粗粝的雨声,就像听着自己同样粗粝的心跳。
慕容清见多了一个位子,就径直走去坐下,顺手端起桌上那杯茶,不想却招来旁边人呵斥:“不许坐那个位子!起开!”
他语调严厉,本来平静无波的眼里瞬间聚满了防备与关切。
慕容清从未见这个平素颓唐疏懒的人如此正色,着实有点被吓住,整个人几乎弹了起来。
见苏晚发作完后依然注视着雨幕,并不准备多说什么,她便怯怯地溜进室内,随便拾了张坐垫安置自己。
虽然无缘无故被吼了,她却并不觉得生气。她早就感知到,苏晚定非一般的邋遢汉子。这人虽写着俗气的话本,衣裳破旧形容憔悴,但谈吐不凡,雅善书画——若换身行头,直起腰杆,当不输那御书院的翰林;喝的虽是粗茶,茶杯却是清透的白瓷;虽不在意满园杂草,却将两坛莲花打理得很好……
以她的阅历和敏锐,虽然猜不出此人的经历,却也能隐隐感到,他的生命图景中存在着一大片支离破碎的焦土。自己多半是恰好触了这方面的霉头。
雨还在持续,苏晚靠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慕容清看看雨,看看墙上的字画,又看看前面的人,觉得他虽避在屋檐下,整个人却好像就浸泡在雨里。灰白的天空下,他的背影和天空一样灰白;斜风撩起他鬓角的发丝,连发丝都显得那么泥泞。沉没——
和灰白的天空、和泥泞的大地一起
沉没。
桌上的茶由热转凉。
苏晚眼里不知不觉蓄满了泪。
他的生命并非破碎于十三年前入狱的那一天,而是破碎于得知苏残雪死讯的那一刻。
苏残雪便是那张空椅的主人。两坛莲花最初本也由她种下,在他们成亲的第一年。几株莲开了多年,生命耗尽。苏晚出狱后,自干涸的泥土中拾掇出它们的种子,予其后代一世从容绽放。
花仍开着,岁岁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