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脚下,柔池城中。
银漠和叶赏心以仙法御风腾云,一日便至。
时节虽已近夏初,柔池的山风仍微有凉意。如天山脚下很多小城一样,这里也是仙凡杂居,小商小贩不少,颇为热闹。周围有杏花千畦,远处是雪山连绵。
两人漫步城中,略览风物,很快便走近叶家。银漠自知自己在此处甚是知名,故一直戴一顶白色斗笠,免得惹人注目。
“前面就是我家了,”叶赏心指着不远处一栋黄泥砖房道。“家父家母可能都在家中,为省去二公子麻烦,我先去将衣裳装入仙囊带出,咱们稍后在城中酒楼寻一处清静雅间便可。”
她于当日救苏晚后、银漠找她之前,就用心盘算好了所有步骤,希望在这来之不易——第一次也极可能是最后一次的双人时光中能与他自在相处,给他留下最好的印象。
“叶姑娘考虑周到,那在下便在此等候了。”
银漠颔首致谢,她则回应以自然亲和的微笑。两人虽相识不久,却并不显得生分。
“蘅蘅!蘅蘅!”
几声响亮的呼唤好像从天而降的冰雹一样忽然砸到了叶赏心头上。
她平生从未听自己的闺名这般如雷贯耳过!!
叶赏心心中一紧,转眼就看见自己的娘亲迟迟正笑嘻嘻地迎上来。她刚从街上买完杏仁,准备回家做女儿最爱的杏仁栗糕。
只见蘅蘅瞬间露出了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神情——嘴角听话地咧开,眉头却皱作一团,眼里的笑意好似被冻住的冰一样凉飕飕的。
“娘。”梆硬的一声。
“蘅蘅啊,你在外面玩得都忘了家吧?娘可想你。”迟迟见到女儿,心中全是欢喜,并未察觉出什么异样。
“我也想您。”她淡定回道,脑子却在飞速转动,思索如何能让银漠全身而退——然而此情此景,谈何容易!
“蘅蘅,这位玉树临风的公子,可是你新交的好友?”
果然,迟迟很快便开始打量起女儿身边这位神秘端庄的男子,一口吴侬软语听来甚是亲切。
银漠也没想到会突然来这么一遭。其实他并不介怀被人认出,只是希望行程尽量简单些,少应付些场面。
此时见恩主支支吾吾,面露难色,他便主动开口了:
“见过叶夫人,在下前几日在东边游历,碰巧蒙叶姑娘相助,此番是前来报恩的。”
声音柔和清冷,令人心安。
“原来如此,那便是蘅蘅的朋友。敢问公子贵姓啊?”
“敝姓秦。”
“秦公子,来,一起走吧,回去我做杏仁栗糕给你们吃。”
迟迟一向疼爱、信任女儿,此时已挽上她的手,热情邀请银漠到家中做客。
叶赏心也无可奈何,只得冲银漠苦笑,漂亮莹彻的玻璃珠似的眼中盛满了歉意。
银漠做口型回应她,却是“无妨”二字。他神态轻松,很是坦然地接受了这个安排。
虽是如此,叶赏心还是忍不住心里揪作一团,暗暗自责。早知如此,就该将那几件服饰装在仙囊里随身带着,才不至像现在这样让他不便……但其实她又怎敢相信平生真会有靠近银漠的一天呢?
叶家从外面看是栋黄泥砖房,像柔池寻常人家一样,但里面为仙法所布置,花木错列,四季宜人。
“娘,爹去哪啦?”叶赏心问道。
“你爹又去鹊仙那里附庸风雅了,学人间那些文人折腾什么诗会。”迟迟边说边进里屋,拿了些新鲜的葡萄、蜜瓜招待客人。
“秦公子说得小女相助,不知是何事?可也说与我听听。没想到这小家伙年纪不大,本事却长了,倒也稀奇。”
叶赏心知道娘亲在逗她,终于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哎呀,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碰巧救了一位他的人间好友。”她怕银漠提到命丹,抢先一步截住话头,轻描淡写地揭过了这一页。
银漠见状,也不多说,只淡笑着点头。
“哦,看样子你出门一趟,还积了不少功德嘛。等着娘待会做好杏仁栗子糕犒劳你!也让秦公子品鉴品鉴我的手艺。”
“多谢娘!您怎么今日想起做栗子糕了?是不是知道我今天要回来呀?”叶赏心冲娘亲娇笑道。
“什么栗子糕啦、鲜花饼啦、酱牛肉啦,凡你爱吃的,我三天两头便要做一次,就盼着它们能把女儿早些招回来。”迟迟笑道。
“哦!那你今天成功啦。”
“你个小没良心的!”边说边轻轻捏了捏蘅蘅的小脸蛋。
银漠在一旁看着母女俩谈笑,心头不自觉生出羡慕之意。他明显感觉到此刻的叶赏心比在外面时松弛许多、快活许多
——这就是“回家”吗?他默默感慨,只是,自己在天泽峰却从未有过那种感觉。在他“家”,尊卑、地位、力量高于一切人情,他身边的每个人都对他说:银狐一族的荣耀至高无上,守护和壮大它是你毕生最大的使命。
然而,银漠却像个不懂事的小孩一样,始终无法接受那些“大人”们对世界和规则的定义。
其实坦白说,他从心底里感谢当年那只莽撞的蓝翊菱蝶,若非因此被推上不想要的高位,自己不会那么快那么决绝地离开。
“你们玩你们的,我去灶台煮栗子,待会杏仁栗糕做好了叫你俩。”迟迟一向不干扰女儿。
“你损耗命丹之事,不用告知令慈么?”银漠问道。
“损耗不多,跟娘说只怕她要太着急了。”她答得轻松,不过确实是这个理。
为她喜欢针线手工,爹娘特意在二楼打造了一间小作坊,从人间搜罗了不少精巧的器具、各色布料和花样,供她赏玩。
小作坊中,她这么多年来最得意的作品,是三件衣裳,它们被挂在上好的檀木衣架上,整齐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三件衣裳都是为银漠而做。
做那些事情,是她在没有尽头的岁月长河、在望不到边的日夜思念中,很大的慰藉。
她无数次幻想过银漠穿上它们的样子,但从未奢望过真的会有这么一天。
现在这一天到来了,她的神情看上去与普通的热情并无不同。所有那些腥风血雨的情绪和念想,只有她自己知晓。
叶赏心还小孩子性地给这那三件衣裳取了名字,那件薄如蝉翼的天青色长衫名为“青葱”,那件玄色赤底镶银边的宽大氅衣名为“绯语”,另一件宝蓝色深衣名为“逐影”。
“不知二公子瞧着哪件最为顺眼?”她试探地问道。
“各有千秋,叶姑娘好手艺。在下无甚讲究,便一件一件来吧。”
“二公子谬赞。那便先穿这件‘青葱’看一看。”她取下衣裳递给银漠,后者捏个仙诀,立时便换上了眼前新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