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银炼的质问,银漠在脑海中支吾了一下,随即回道:
“我在查东海的巨渊食海。史镜并未给出有意义的线索,我想,或许循着父王母后的足迹,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东海之事,在父王母亲身殒后的那一年,我们难道查得不多吗?银漠,十几年了,你还没逍遥够吗?在父王主宰的时代,你可以万事不管,但时过境迁了。”
他眯了眯眼,“你若是不说,我会去找那只蓝翊菱蝶。”
银漠闻言,不禁微微睁大了双眼,一面万幸自己之前把雳甲骨链给了小蝴蝶,一面对银炼又增添了一份敬畏。
他知道必须给银炼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否则自己能不能脱身倒在其次——银炼是真的会去找叶赏心,他若找不到,按照我族一贯的行事风格,翊菱蝶一族很难不因此遭难。
只见银漠一本正经道:“神元可能与千羽有关。我前些日子在东边青灡国时,有一日夜里看见金陵的羽楼中似有神焰之光。但彼时那楼为一股强大的结界所护,连我都无法进入。”
“哦?既是千羽,方才为何要瞒我?”
“兄长伤势尚未完全恢复,我担心你着急逞能,到时候又添新伤。”
“……你倒是会关心人。”
银炼把脸别到一边,“我亦觉得千羽这厮对我的态度有些诡异。但他神力无边,即便合你我二人之全力,最多也只能勉强与之一战。”
银漠附和,“而且他来去无踪,他能找到旁人,旁人却压根儿见不着他。”
银炼悄然叹了口气,他此生最重要的任务,生来的使命,现在越发难以实现。本来还时不时的怀有些希望,一个千羽,却陡然将所有的路都封了起来。
银漠难得见银炼露出丧气的样子,尽管那情绪已经被控制得只露出微弱的表征,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他不禁跟着一起心情沉重起来,却是出于不同的缘由。
银漠可以理解银炼。他本应成为兄长的左膀右臂,助他寻回神焰,治理天山,甚至于开疆拓土,带领古老强大的银狐一族称霸仙界……他明白这一切,即便对它全无兴趣。但天下之大,何处不是趣味寥寥?
在人间厮混数年,他第一次从银狐王子的身份和训导中解脱出来,忙不迭地将凡人爱找的乐子都试了个遍,追欢买笑,朝歌夜弦,或有一时欢愉,却多不堪细品。
匆匆红尘客梦耳。
兜兜转转,现在又回到了来处。
他帮银炼找神元,是出于银狐二殿下的身份和至亲间的血脉亲情而不得不为之,不像银炼那样有着发自内心的祈愿。即便找回神元,他也不觉得自己的生命因为这项“壮举”而更有价值。
抛却与生俱来的那些荣辱,这世上当真有什么是他银漠非做不可的事么?
他一直在寻找,世人熙熙攘攘皆为利往,而他只为一个理由。
有时,他当真羡慕那些信徒有神明可参拜,羡慕他们的虔诚和圣洁,同样羡慕他们的忏悔与屈辱。
谁又会是他的神明呢?
在银漠身旁,有人正为遗落了自己的神明而悲哀。
只见银炼凝视着殿外空荡荡的天泽台,深沉的眸子里明暗错叠。十五万年前,那尊极致的金色玉兰花焰降临在此,开启了属于银狐一族的盛世。
片刻后,他沉声道:“千羽行踪缥缈,为今之计或许只有守株待兔的蠢法子了,你且仍去青灡国观察,争取在他下一次现身时留住他。”
他一边吩咐一边自顾自走出孤兰殿,步履缓慢,好似在不舍着什么。
银漠在他身后应承着,表里不一地定好了自己的下一步行程。
其实在被银炼发现之前,他已经在鸿经楼不分昼夜翻了两天的典籍,尽管没能找到慕容清一事直接了当的解法,但也得到了一点启发。
鸿经楼建于银辰时代,几乎是整个仙界最大的藏书馆。在一本名为《铿然蝶梦》的蝶族秘卷中,记载了一种能够保存记忆的灵器,唤作“镜花泪”,为瘦羽蝶一族的上古法师所炼造,在瘦羽蝶族内代代相传,由历任法师保管。
话说蝴蝶仙族一共有三脉流传,各名为翊菱、瘦羽、洗艳,皆起源于东海之滨,后四散于海内各地灵气旺盛之处。
其中,叶赏心所属的翊菱蝶族本在江南一带,怎奈数万年后凡界气运渐起,整个东南地块变得十分拥挤,灵气也快要被凡人占尽,便全族西迁到天山,做了狐主的子民。
瘦羽蝶族本聚居于天山脚下,却在数百年前因故被驱逐出境,流落到东边灵气稀薄的湘水一带。
洗艳蝶族则栖于昆仑,数量最少,却是形貌最为美丽的一群仙子。昆仑至今尚无共主,洗艳蝶们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过着长久安乐的生活。
指尖触着泛黄的竹简,银漠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在神元同慕容清离体之前,抽离她此生的全部记忆,将之存留在镜花泪中。另外,还需前去昆仑岩取一捧不息土,按照慕容清的模样捏个泥人,以神力精心培育,待百日后它化作人形之时,便将镜花泪中的记忆注入其中,这样原来那个慕容清或许就可以回来。
他琢磨出这个法子后,好似如蒙大赦。
——就这么办吧。
虽然,因一些前尘往事的缘故,瘦羽蝶的法师……很有可能不愿意将灵器借给他,但目前来看这是唯一的办法,而且拖得越久,越有可能被银炼等人发现端倪。
终于,他擅自做下了这个看似能够两全的决定,准备以一己之力化解这个举世罕见的难题。
几日后,银漠便离开了天泽峰,但他并未立刻前往瘦羽蝶族当今所居之处,而是首先去了柔池的杏花飘飖林。
令人感慨的是,尽管遭到反对,那热情如火的老鹊仙到底还是将请帖送到了天泽峰脚下。
那日,守山兰卫将这份一意孤行的盛情通报至孤兰殿,遭到了银炼和长老们的一致冷遇。
“不去。”银炼干脆道。
兰卫得到旨意,速速回去泼老鹊仙的冷水了。
“小小鹊仙,还妄想与我们共喜乐?”银术怂了怂眉毛,鄙夷道。他眼睛长得很小,却爱给自己画入鬓的长眉,乍看上去像两条不安分的蜈蚣身下各卧了个烂枣核。
随后,最年轻的长老银裳也发表了自己的想法:“二殿下一回来便布下如此恩德,有两位殿下,乃天山之幸,众仙之福啊。”
顺着银裳的话,狐主一眼瞥到一旁神情温和的银漠,忍不住又说道:“我们二殿下在人间走一趟,别的不见什么变化,倒是学来了他们做好事不留名的好德行。这般无私大度,我看‘与民同乐’这种佳话,也只有你配享得。”
此话一出,殿内众人顿时停止议论嬉笑,都很默契地缄了口。
在银漠代他兄长之职复苏杏花飘飖林后,天泽峰第一时间便知悉了。众人同百姓一样,皆以为是狐主之恩——除了高层的长老和银珊,他们知道银炼为寻神元在千羽及十三叉处大耗灵力,暂时无暇顾及那片焦土。
真算起来,银炼此番可说是白嫖了他弟弟一次。兄弟之间,这本也没什么,但银炼却有些不痛快。
银漠早就习惯言语间被兄长恶心,只是微微笑着,满不在乎地回报一句:“好呀。”
闻言,银炼在电光火石之间翻了个仅他弟弟可见的白眼,抖了抖衣袖,极有风度地带着长老们离开了。
可惜老鹊仙并不知道尊贵温柔的二殿下应承了他的邀请,回去生生挨了家人好几天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