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两个皮肤黝黑牙齿发黄一身馊臭味的甘戈壮汉一拳打在肚子上的时候,秦雨萱真的后悔了。
她后悔自己不该头脑发热跑到布洲来,甚至后悔高三那年,自己就不该做那场仿佛过完了顺遂美满后半生的黄粱美梦。
那个梦是如此清晰,就好像刻在她的脑海里一样。正因如此,她才一直无比笃信自己一定能够、也命里就该成为全国全世界一流的新闻摄影师,哪怕事实从居民楼火灾那天起就偏离了梦里的轨迹,这几年也屡屡受挫,她也依旧不肯放弃。
——由奢入俭难,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身体上。曾经富贵荣耀加身过,谁又能再轻易接受清贫和平庸?
更何况那还不是一般的清贫平庸,家庭一蹶不振之后她妈就一直只会怨天尤人地絮叨,染上赌瘾的爸就更是个填不平的无底洞。
她迫切地想要让自己的人生“重回正轨”,而那次跟随国际红十字会前往甘戈进行援助是那条完美轨迹上她又一次蜕变的机遇,不亚于当年那场本应让她在摄影界崭露头角的火灾。
然而她申请实习被刷了,不久后段云深又告诉她,他要去出任务了,可能两三年不会回来。去的正是甘戈。
梦境中他本该是作为知名临床医生和她一起参加国际红十字会那个项目,现实中他念了军医大学,就变成了随国家的维和医疗团过去。他的人生轨迹仿佛兜了个小圈又回到了该有的方向上……可她的呢?
因为经年战乱,国内到甘戈国的民用飞机航线早停了近十年,普通人就算想去甘戈都去不了。于是将近一年里,她一直都在国内疯狂地寻找一切能去甘戈拍摄的机会,无论是国际组织的人道主义项目,还是国家组织的。
她总有一种感觉:一是只要能再到甘戈,她的人生就会重回梦中的轨迹,从此一路坦途,步步高歌。二是,她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如果她不快一点的话,从甘戈回来后荣誉加身的段云深就会离她越来越远,甚至不要她了。
——她还没有迟钝愚蠢到感觉不出近一两年段云深的逐渐冷淡,还有之前那个传闻,说他在学校里跟一个院长的女儿不清不楚的。
高三时她以为段云深一定就是她的白马王子,尤其是她家境一落千丈,而他表示愿意养她、做她的后盾时。可到头来,现实生活中的人终归是现实的。童话般的爱情隐含着门当户对年貌相当的前置条件,白雪公主本就是公主,连灰姑娘都是贵族的女儿,她呢?
所以她必须迅速成名,只有这样早已开始厌倦她的段云深才不会真的甩掉她。毕竟以她现在的家境,在不放下尊严身段去讨好有钱老男人的前提下,嫁入段家,几乎是她最好的选择。
可她投出去的所有简历和申请表全部石沉大海……
直到半个多月前,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搜索了太多跟布洲有关的关键词,她用的社交软件给她推送了很多与布洲旅游相关的内容。
尽管布洲国家整体都很穷,但并不是全都像甘戈那样战乱不绝。有些国家还算和平,而且发展出了以原生态风景和参观野生动物为中心的旅游业,机场航线也都是正常的。
这让她想到,何不先以旅游之名飞到甘戈的邻国,再租车也好、走路也罢,往甘戈去呢?
梦中的记忆里,因为战乱,甘戈和周边国家的边境线基本都是邻国在严防过多的甘戈难免逃往他们的国家,而对从邻国往甘戈那边跑的,戒备力度就无限接近于无了。
至于甘戈那举世皆知的战乱,当时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梦中她随同国际红会在那驻扎了多年也没遇到过甘戈乱军的袭击,那些贫饿之下状似疯癫的当地兵匪似乎对长相不同的异国人抱有某种畏惧,是从不轻易靠近的。
甚至就连到达甘戈境内,凭久远的记忆试图寻找当初国际红会的驻地,却在连绵不绝的相似地形中彻底迷失了方向时,她也不曾十分恐惧过,反思过自己是不是太莽撞,这么做是否不妥。
直到她突然听见背后不远处传来几声枪响,紧跟着自己的三轮车胎也被打爆,有个没来得及看清的黑影斜刺里冲过来,后颈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意识即将消失的一瞬间她才终于想起半年前那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有几个米国人和一个女同胞被甘戈叛军抓了。她这才突然明白,甘戈乱军不是不敢抓异族人,而是梦境中的她无时不刻都穿着国际红会统一发的制服,偶尔离开营地也都是集体行动。乱军敬畏的一直都是那个有着国际影响力的标志,以及人多。
——但她意识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从昏迷中醒来,她便发现自己被塞进了一个昏暗潮湿的地窖里,难以流通的空气中全是土腥味和屎尿味、血腥味混在一起发酵后的浓重臭气。
她旁边躺着鼻青脸肿的段云深。除此之外还有十几名当地妇女,小的十几岁大的四五十,都是瘦骨如柴衣不蔽体,目光黯淡,跟干尸鬼魅差不太多。
“我正好在站岗,看见你一个人往东边跑。那边太危险了,叫人也来不及,我实在太担心你了,一着急什么都顾不上,找了辆车就追了过来,想赶紧追上你把你带回去。可是还没追上,就被那帮人袭击了。”
段云深很快也醒了过来,关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他是这么对秦雨萱说的。
秦雨萱自然也很感动,毕竟暴露了行踪被乱军袭击只能说是能力稍欠,但他毕竟是冒着如此巨大的风险来救自己了。
他到底还是爱自己、在乎自己的。那时秦雨萱真是这样觉得。更何况,在那样的处境下,她也的确太需要一个认识的男人来作依靠了,不然她分分钟会疯的。
所以,当地窖斜上方锁死的栅栏门被桄榔一声打开,两个壮汉走下来抓起她的胳膊往外拖的时候,她一边拼命挣扎,一边竭力向段云深的方向伸出手,撕心裂肺地不断大喊:“救命!云深救我!!!”
——半年前关于甘戈叛军如何对待被抓的平民女性,因为过于骇人听闻,国内的新闻报道铺天盖地,她明白自己一旦被拖出去,将会遭遇什么。
可是段云深没有动。
他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在看清那两名壮汉的身高体重,特别是他们手里提着的土枪后,他便立刻又默默地把头埋下去了。一眼都没有看她,更别说扑上来救她了。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剧烈挣扎之下她的手指尖堪堪勾住了他的衣襟。可是,即便眼睛早已被恐惧的泪水糊住,一片模糊,她还是清楚地看见,他像触电似的突然往后缩了一下身子,把她的指尖甩开了。
“嗯?你们,知道的?”见此情形,那两名甘戈壮汉其中之一突然问。在文盲遍地的落后国家,他竟然会说一点世界语,虽然语调生涩口音浓重,有些单词用得也不对,但足够秦雨萱听懂大概了。
壮汉的目光在他们二人中间逡巡两圈,狐疑起皱眉:“他为什么一直不喊你?——他,你进我们包围圈之前,在你后面,一直,二十米距离,跟着。他,喊一声,大声,你听见,没问题。你们,往回跑。”
“西边,你们国家的医疗站,里面有兵。武器,人,统统厉害的。你们跑过去,我们不追,太危险。”
“为什么?”
这时另一个甘戈大汉用当地语言跟他说了些什么,叽里咕噜的。接着发问的那人表情便恍然大悟起来,再看向二人时,眼神里就尽是嘲弄了。
“喊回去,没有危险,功劳少少的。救回去,从我们手里,打赢我们,功劳大大的。哈哈哈哈哈。”他不怀好意地突然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突然抬脚狠狠踹向了段云深的下巴。“看不起我们!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