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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冰凉的瓶身落入掌心,硌得兼竹一声抽气,“嘶。”

什么重叠,全是错觉。

·

回屋后兼竹给自己上了药。

药确实是好药,沾了伤痕立马溶解,带了阵淡淡的幽香,舒缓了疼痛,看伤势估计明天还得再擦一次。

他将瓷瓶先收进乾坤袋里,袋中的石头突然有了响应。

灵识扫过,少年的一张大脸投映在面前,“你在哪儿,今晚还出来喝酒吗?”

掌心隐隐抽痛,兼竹一秒拒绝,“不了,我最近忙。”

少年失落,“唉,你忙什么呢?”

他正色,“尝试突破。”怀妄的忍耐限度。

“那算了,修行为上,有空记得联系本少主。”

拒绝掉少年的热情邀请,兼竹现在也无法入睡,干脆盘腿而坐运转周天凝神修炼。

修炼一夜,翌日晨起神清气爽。

兼竹到了学堂,看授课长老还没到,轻车熟路地拿两根手指夹着瓶口给自己涂药。

何师兄从旁边探头,“行为艺术?”

兼竹,“避开伤处。”

“要不要师兄帮你?”

“不必了。”兼竹收起药瓶,“也不是多麻烦的事。”

何师兄怜爱,“你好似是一头孤傲的幼兽,默默舔舐自己的伤口。”

精致的瓷瓶差点失手打翻,兼竹稳了稳心神,“师兄,有机会我给你介绍个同好。”

他已经能看见话本行业在三界冉冉崛起了。

一天的课业结束。下课后兼竹本打算直接回苍山,还没出学堂又被许师姐叫住,“师弟,要不要跟师姐来予徽峰转转?”

她道,“你不是说苍山清……清静,师姐那里种了很多菜,你要喜欢挖几窝回去栽。”

兼竹略一思索,觉得苍山确实太素了,得添点绿,“多谢师姐。”

许师姐立马亲亲热热地拽着他往予徽峰去。兼竹看了眼被拉歪的外衫,深刻感受到了来自同门的热情。

予徽峰相较苍山显得分外宜居。

沿途棠梨盛放,脚下绿草如茵,鸟雀三两飞过,啼鸣悦耳。

迎面遇到几名门中弟子,同许师姐打过招呼后又就往兼竹身上瞟。待和人分开,许师姐嘿嘿一笑,“师弟,我门中多少人都想同你搭话,还向我打听你是什么样的人。”

兼竹心中隐有不祥,“师姐怎么说的?”

“负重前行,笑对人生。”许师姐转头,“我说得如何?”

兼竹给予肯定,“挺好的,我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闲聊间两人绕过前山到了山腰一处空地,一眼望去大片灵植郁郁葱葱。

许师姐霸气挥手,“看!这都是师姐打下的江山。”

兼竹捧场地拍手,“好有食欲的江山。”

角落那块地里茂盛生长着几株雪霖莴。雪霖莴叶片脆嫩,层层卷开,中间抽出一新芽,还挂着水珠。

许师姐抽下几株新芽塞到兼竹怀里,“这种灵植不惧霜寒,即使是苍山上也能栽种,拿回去种上吧。”

兼竹兜着一包翠绿,“师姐有心了。”

他抱着一堆菜苗回到苍山时,怀妄正坐在院里看书。

兼竹站在矮篱外,将小瓷瓶还回去,“多谢仙尊。”

瓷瓶被隔空收入手中,怀妄抬眼,“擦好了?”

“嗯。”兼竹懒懒道,“找师兄帮我擦了。”

怀妄还没来得及细品他话中的意味,眼前就晃过一团青翠。他看向兼竹怀中绿得滴水的菜苗,“抱的什么?”

兼竹掸掸水珠,“种点菜。”

怀妄皱眉,想说点什么又止住了。兼竹看他没接话,道了声“我先回了”便抱着菜苗转身离开。

那道苍色的身影背负阴阳双鱼图,渐渐行入苍梧林深处。

怀妄收回眼神,将瓷瓶装回袋中。他还记得兼竹那双伤势狰狞的手,手都伤成这样了,还成天摆弄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真是一点也不知自惜。

但到底是别人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兼竹回去后就把菜苗栽在了自己屋前的空地上。

以前他在蒹山也种过菜,至今技巧依旧娴熟,就是手伤未好不太方便,一直捣鼓到日落才全部栽上。

饱含热忱地浇了几天水后,菜苗越长越蔫。

兼竹陷入沉默:……

莫不是怀妄的地盘不欢迎任何外来生物?

内门弟子襟前都佩戴了一枚传讯石,便于接收指令和同门联络。他传了条讯息给许师姐,把情况讲了讲。

后者闻言沉思,“灵植生长也和光照、土壤、风水有关系,如果我能亲自考察一下说不定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但苍山我也进不去。”

兼竹低头拨了拨传讯石,双方的影像立马投在眼前,“这样呢?”

许师姐眼前一亮,“妙啊。”

这会儿太阳还没下山,四周光照亮堂。在周围绕了一圈后,许师姐看出了问题,“这片风水不适合养生灵,不过修炼倒是挺好。”

兼竹想起那只鹤,心中恍然:难怪怀妄养了鹤要搬去前山。

他走下石阶,“许师姐,帮我看看苍山还有没有适合种菜的地?”

“行啊。”

兼竹沿着后山转了一圈,物色无果又往前山走。许师姐一边好奇地打量苍山的景象,一边感叹自己也是大胆:居然敢帮着小师弟在苍山种菜。

穿过苍梧林到了前山席鹤台,许师姐望着远方的群山云海,“哇哇”惊叹了一阵,“这边视野好开阔!”

兼竹调转了个方向,方便人看得更清楚。他倒退着同人传讯,“师姐,可有适合种菜的地方?”

“我看看啊,我觉得你身后……”许师姐话音突然一刹,像只鹌鹑儿似的不动了。

兼竹,“师姐?”

默了几秒,许师姐颤巍巍,“仙尊。”

兼竹一愣,便听头顶传来一声冷淡的“嗯”。他回身看去,只见怀妄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正垂眼看着他的传讯。

传讯中途掐断,许师姐火速溜走。

怀妄问,“你在做什么?”

兼竹,“……带师姐云游苍山。”

“云游?”

“云旅游,简称云游。”

“你还挺喜欢云交往。”

空气一静,怀妄说完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平时很少同人说话,但自从苍山多了个人,他的情绪起伏就比以往大了很多。

他又看了兼竹一眼,对方细密的眼睫垂下,遮住了眼底的神色。嘴唇微抿,颊边垂下几缕发丝,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怀妄手指微蜷,“你……”

“我现在孤身一人。”兼竹忽然开口,“想种几颗菜来陪伴自己,却没想到连菜都种不活。”

话题转得太陡,怀妄一时没跟上,“嗯。”

兼竹面上还笼着那层脆弱的伤感,忧郁的眼神瞄上了怀妄的院子,“不像仙尊,养的灵鹤还挺肥美的。”

过于明显的暗示让怀妄沉默了片刻,兼竹唇间溢出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叹,“唉。”

怀妄,“……随你。”

他说完转身走回自己的庭院,走出几步后又停下,“但别吵到我。”

待人远去,兼竹面上早已不见失落。

他广袖一摇一晃,像只忽悠了喜鹊挪窝的鸠鸟,心满意足地回屋前搬菜苗去了。

……

从后山屋前挖出的菜苗还带了土,一路撒到怀妄的庭院中。

兼竹是一点没客气,直接拿了铁锹来给他刨得坑坑洼洼,又把自己的小菜苗埋了埋,拍拍土。

屋窗开着,怀妄临窗坐在案前,侧身拿了卷轴在翻,对外面的动静头也不抬。

隔了会儿,灵鹤不知道从哪儿飞回来,站在兼竹旁边看他种菜。兼竹长袖挽了起来露出一截小臂,动作间线条优美流畅。

灵鹤探了个小脑袋过去蹭他手,长喙里一直“咯咯咯咯”叫。

怀妄抬头往外看了一眼。矮篱的影子投在地面上,被鹤翅扑乱,几株青绿跃然入眼。院外大片的积雪浸透了日光,映得院中那抹身影温软明丽。

他怔了怔一时没收回目光。

没过两息,就听外面的人嘴里哔哔叭叭:

“菜苗种满地,苍山更美丽。”

“要想日子过得去,苍山雪中一点绿。”

怀妄,“……”

砰!雕窗被一股力道从屋内大力关上。

谢去红尘

响声惊动了院中一人一鹤,兼竹看着紧闭的窗缝,转头同灵鹤对上眼神。

后者小小的眼睛里写满了大大的疑惑。

兼竹伸手搂着那只肥美的鹤,柔软的翅羽蹭在他肩窝里,“你主人怎么动不动就炸毛,又没人惹他。”

灵鹤不吱声,扇着翅膀噗哒噗哒。

种好了菜苗,兼竹把院子里收拾一下。重翻的土壤很快又被寒气封冻,菜苗上结了层霜。

他收好后看向那扇毫无动静的窗扉,拍了拍手上的土转身回去了。

翌日,兼竹一进学堂便被许师姐小声叫住。

许师姐愧疚,“昨天仙尊可有责罚你?”

“怎么会。”兼竹正经道,“仙尊是个好人。”

“那就好。”许师姐转而关心起菜苗,“找到地方种菜了吗?”

“找了块风水宝地。”

“你怎么知道是风水宝地?”

兼竹揣着袖子,“仙尊住的地方,自然是风水宝地。”

许师姐,“……什么?”

不等两人继续讨论下去,桧庾真人便从门口跨入,手里拿着黄纸朱砂,“都归座了!”

话题中断,许师姐云里雾里地晃回了自己位置。桧庾真人看众弟子都已入座,开始讲授今日的符阵课。

画符制阵,“先天符”靠的是一点灵光,“后天符”则仪式繁杂。他们集体修习道符,不必祝诵加持,只学符文绘法。

在场都是金丹元婴,修习的符法并不精深。兼竹看了一眼,对他而言不过随手可成。

桧庾讲授过后,座中弟子埋头练习。

兼竹一手拿了黄纸,朱砂碾过粗粝的纸页,如腾蛇盘云,在落下最后一笔前,他腕间微顿,刻意留了些缺陷。

画完一道符,他撑着下巴打发时间。

桧庾趁这空挡也在研究符阵。先天符不费朱墨,高阶大能可凭空以指绘符,威力更甚黄纸符法。

他指尖隔空在黄纸上勾画,符纸无风而动,符阵在其上缓缓结成。

兼竹的目光落在即将成形的道符上,微微凝滞。

桧庾所绘应当是聚元符一类,然而黄纸上符头居子位、符胆临申位,此刻恰逢辰时三刻天心坐宫,直符太阴阳遁逆行。

符成,必勾动雷火。

符脚即成那一瞬,一枚朱砂石破空而去。怵——符胆破,符纸窜起一簇火苗!

桧庾如临当头棒喝,猛地觉出方才的失误。他冷汗浸出背心,立马用灵力裹住废掉的符纸,青烟“呲呲”消散。

异况引得众弟子纷纷抬头,“真人?”

“是我失误了。”桧庾擦去额角的汗珠,不敢想象方才若是符成,雷火落下会发生什么。他缓过神后看向后排,“你懂九星八卦?”

诧异的目光在学堂内交错,众弟子顺着桧庾的视线转过头。

兼竹姿态闲散地坐在案后,一手搭在膝间,一手搁在桌面,恍若无事发生。

若不是看见他白皙的指节被朱砂石染得一簇簇嫣红,拇指指甲盖边落了一道深红的印子,众人差点就信了。

桧庾笃定,“我知道刚刚是你出手。”

兼竹在四周或探究或惊艳的视线下捻掉指尖粉末,“没拿稳,砂石硌手。”

大概是有“迷路”在前,桧庾竟然有些习惯了他过于潦草的借口。

离下课还有大半个时辰,桧庾不再深究,挥挥手叫众弟子继续修习符阵。

……

一堂课结束。

兼竹收过桌案,还未起身四周就围上一圈人同他道谢:

“师弟,刚刚多亏你出手。”

“没想到你符法如此精通,连长老的失误都被你察觉了!”

“我离长老最近,符法将成时我就有种危机感……幸好幸好,不然我第一个遭殃。”

兼竹点头,“举手之劳。”

他说举手,还真就是举手。同窗又跟他聊了几句,这才三两离开。

兼竹也起身,何师兄跟着他一起往外走,“先前好些人对你持观望态度,你也知道那些流言……不过今天这事过了,我看大家都对你亲近了很多。”

“无碍,日久见人心。”兼竹说。他来这儿只是为了灾后重建,江殷如何、旁人如何都同他没有太大关系。

他有点明白怀妄的心态了:与自己无关的事,又怎么会在意。

两人从学堂一路往前庭走,准备去上第二堂课。

出了院门,只见桧庾站在道中央,看到兼竹后微顿首。何师兄会意,打过招呼后将场地留给两人。

兼竹停在桧庾真人跟前,后者神色已恢复往常那般不苟言笑。兼竹道,“长老。”

桧庾顿了顿,“今日算是我承了你的恩情,日后有需要可来找我……”他皱眉,“你这是什么表情?”

兼竹揣度,“这不像你。”

桧庾怒了,“你怎么跟长老说话的!”

兼竹,“这不像您。”

“……”桧庾的胸口又开始起伏,他摸着心口瞪了前者一眼,“算了,你记住我欠你人情就行。不过我可讲明白,事情一码归一码,这不代表我全然相信你了!”

他说完“哼”地一声转身离开,规整的长老服威严尽展。

兼竹看他背影消失在道路拐角处,弯唇笑了一下。

随后他唇角又压下:桧庾长老对人对己都堪称严苛,又是分神期大能,不至于犯今日这样的错误。

他垂眼默了会儿,头顶阳春里的日光明媚晃眼,穿透枝叶落下绰绰树影。

铛——远方传来悠长的钟鸣,下堂课就要开始。兼竹抬步,长衫翻动光影摇晃斑驳。

·

课业结束,傍晚时兼竹回了苍山。

他没去自己屋里,先到怀妄庭院探望自己的菜苗。

屋舍的门窗都关着,也不知道怀妄在不在里面。院中一片星星点点的翠意,灵鹤像个土地主,撑着长腿巡视这片菜地。

兼竹拎着锹子松土,灵鹤在旁边“咯咯”地瞎扑腾,翅膀啪啪扇风。

“等雪霖莴长起来了,我就拔来炖汤喝。”兼竹一边敲碎土面上的薄霜,一边同灵鹤描绘美好蓝图,“你放心,我吃菜少不了你喝汤。”

灵鹤的选择性理解又上线了,激动地把翅膀拍得更响。

屋门吱呀一声推开。

兼竹侧头就看见怀妄披着外袍,长发散在身后,面色冷峭地站在门口。

“你太吵了。”

兼竹挑眉,他吵吗?他分明是正常说话。灵鹤不动了,脑袋埋起来装不存在。

兼竹抬手指指自己,“指桑。”又指向缩起来的灵鹤,“骂槐。”

怀妄,“……”

眼下菜苗照看得差不多,兼竹收了铁锹准备回去。还没走出院落,少年的传讯石响起。

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兼竹没有避着怀妄,直接投映了出来。

下一刻,少年那张寂寞如雪的脸杵在跟前,“今天有空吗,出来喝酒啊。”

兼竹有点抵不住少年的热情,“下次吧。”

“下次复下次,下次何其多!”少年恨铁不成钢,“岁月就是这么被你蹉跎的,你再不来,本少主指不定多久就要去别的地方了。”

兼竹想到上次已经回绝过一次,今天似乎也没什么事,便点头应下,“老地方等我。”

少年瞬间转喜,“那本少主自带酒水等着你!”

“我这就过来。”

一旁怀妄眉心蹙起:不但跟人约酒,还如此正大光明,当着他的面就要溜出宗门去。他倒不是起了闲心管人喝酒,只是想起那夜兼竹醉后姿态,只觉……荒唐。

传讯切断,兼竹正要出门就被叫住。怀妄站在几步之外,“你要下山喝酒?”

兼竹笑笑,“仙尊还管这个。”

怀妄不为所动,“宗门有规定,门中弟子无事不得私自下山。”

“你可以和掌门告状。”

“……”

周围空气冷了几度。兼竹换了个话术,“仙尊要不要一起去?”

如果无法逃脱,那就拉人入伙。

怀妄冷睨,“不去。”

他立在那里,如万年玄冰不染尘嚣。兼竹看了他几秒,忽然缓声开口,“听说仙尊在凡尘待过十几载,就丝毫不想念凡尘吗?”

怀妄淡淡,“都不记得了,何来想念。”

兼竹心口撞了一下,有些闷疼。他一言不发地回身推开院门,怀妄在他身后出声,“你还去?”

衣衫翻飞,兼竹头也不回,“仙尊既不念凡尘,也别管我这俗人。”

日沉云海,天晚逢魔。

怀妄看着那串消失在远处的脚印出了会儿神。

……

鹭栖城酒楼内。

少年要了个临窗的隔间,仆从都遣在门口,兼竹同他对坐着,雕花窗映着檐枋垂下的红灯笼,在桌面的酒杯中投下九瓣莲。

酒香醺人,兼竹抬腕抿了一口。少年托着腮看他,“总觉得你今天兴致不高,谁惹你了?”

“没事。”酒杯放下,兼竹面色如常,“人总会有一些突如其来的忧伤。”

少年叹了口气,“唉……别想了。既然心情不好,刚好借酒消愁!”

兼竹理智,“我怕醉后失控,从根源上消灭问题。”

“……”少年不明所以,但总觉得很刚很暴力。

两壶酒见底,已是长街满华灯。窗下夜市繁华,食摊杂耍喧闹声声。

临远宗门禁将至,兼竹同少年道别。少年问他,“你住哪儿,用不用我派人送你回去?”

兼竹婉拒,“不必,我住的地方很荒僻。”

两人起身准备离开,隔间门开,夜风穿堂。檐枋下的灯笼火光摇曳,兼竹偏头往外看了一眼,目光微顿。

繁灯长巷,行人如织,点点星火像是流水在街头河畔两端穿梭。一道熟悉的身影白衣轻装,穿过下方熙攘的人潮。

兼竹,“……”呵呵,嘴上说着不要。

少年走出几步看人没跟上来,“怎么了,你在看什么?”

“我先走一步。”

“什么……我靠!”

在少年的一声惊呼中,青色的身影从窗口纵身跃下。薄纱在月色灯火的交映中翩若鸿羽,直落入人潮。

入世携游

四周传来一小阵惊呼,怀妄从人群中抬头便见熟悉的青衫从天而降。

那道身影跟瞄准了似的往他身上砸,看那势头是打算把他砸瘫。

他这次出来特意乔装成凡人模样,街上人不少,怀妄退无可退,“砰!”一声响硬生生让人砸了个准。

他喉头闷哼,接着伸手扳住人的肩头将人推开。

兼竹看怀妄硬挨了一下,在心底快活地哼哼了两声。出口却带着歉意,“抱歉,没砸疼你吧?”

怀妄按着胸口,沉眉将人看了片刻。

大乘期的乔装,从易容到修为都不可能有人看穿。兼竹面上的神色也如待路人一般,这一砸,应当是巧合。

兼竹看他不说话,关切更甚,“兄台,没把你砸坏吧。”

怀妄道,“没有。”

兼竹就笑了笑。大乘期的乔装的确没人认得出,但怀妄这张易容的脸,倒是跟从前两人一起游览凡尘市井时一样。

况且就算面容改变了、修为掩去了,一些习惯和细节还是不会变。

兼竹配合着怀妄的演出,向人赔礼,“高空抛物是我不好,你有什么要求尽管同我说。”

怀妄错身要走,“不必。”

“我看兄台你孤身一人,不如我带你在四周转转,同你讲解风土人情。”兼竹揣着袖子,在四周流动的人潮下,眉眼温和,风清月明。

怀妄开口,话到嘴边又像是有所顾忌,最后只道,“早些回去。”

兼竹仗着他无法揭穿,大言不惭,“不用。我独居,想多久回去就多久回去。”

怀妄,“……”

两人相对站立间,淡淡的酒香萦绕在鼻端。怀妄默了半晌,想起这人身怀前科,一不小心就能惊世骇俗。他开口,“走吧。”

兼竹勾唇,转身领着他往前走。

鹭栖城的夜市热闹非凡,沿街的摊铺一路到了桥端河岸。

从摊位前挨个走过,兼竹挑着有特色的同怀妄介绍,“那边的是窗花纸,逢年过节戳在门上讨个祥瑞;这个是曜石做的饰品,说是能转运,但其实是消费陷阱。”

怀妄,“……”

“还有这一排都是木雕,雕人雕物都可以,雕成了拿来收藏。”兼竹说着挑了一个拿在手中,指腹沿着光滑的木雕表面摩挲。

他想起有次自己想买个木雕,结果被怀妄拉住不让。第二天醒了才发现后者暗搓搓给他雕了个浮莲灯罩挂床头,他睡眼朦胧起床时差点没把头发勾掉。

后来怀妄还站在床头给他解了半天。

兼竹失声轻笑。

他身侧,怀妄低头看来——摊铺边挂的橘黄色小灯笼映在他眼底,有星点明跃的笑意。

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开心的事。

怀妄没有打断。兼竹笑完,顺手买下木雕收进口袋中,“前面更热闹,兄台,我们走。”

“嗯。”

两人顺着夜市长街往河岸的方向走,中间隔了两个拳头的距离。

桥头有杂耍艺人当街卖艺,里外三重人围得水泄不通。

兼竹从旁边绕过时,不知谁撞了他一下,他就“咚”地靠在怀妄肩头。肩贴着肩,隔着衣衫都能感觉到对方绷紧的肌肉。

只是一瞬他便自觉撤开,“不好意思,我下盘不稳。”

怀妄一眼扫过,“……无碍。”

拱桥两边架了朱红围栏,他们走上桥时有画舫自桥下划过,丝竹袅袅,灯影垂落。

兼竹像个尽职尽责的咨客,“每逢中元,地官赦罪,各城中会放河灯引魂祈愿。”

怀妄跟在他后面,“你知道的很多。”

兼竹背后的发带一晃一晃,“身无所长,就是人生阅历比较丰富。”

怀妄没接话,不知在想什么。

几步间走下拱桥,桥那头接近城门,人烟逐渐稀少。远离了喧闹与灯火,只有几家客栈和驿站零星坐落。

兼竹停下,“前方就是出城了,我们……”

前方陡然传来一声马的嘶鸣。两人同时转头看去,只见一匹惊马跳出驿站马厩,直冲向对面客栈的茶摊。

摊上还坐了几名城中百姓,马夫追在后面直呼,“快躲!”

昏暗麻黑的街道被打破了沉静,行人惊叫着四散跑开,马蹄高高扬起,嘶鸣厉长。咴——!

怀妄神色一动,还未来得及出手救人,身侧那道青色身影便瞬间掠出。马头调转,缰绳被一只纤瘦的手勒住。

一片暗色中,只见青衫飞扬。惊马的前蹄落在土路上,重重踏飞一圈尘土。

怀妄微抬的手放了下去。

眼见着惊马得到控制,受惊的路人心有余悸,纷纷同兼竹道谢。马夫也擦着汗从后面一路小跑过来,“多谢仙君相救!”

兼竹拍拍马脑袋,“没事了,牵回去吧。”

马夫敬畏,“仙君可是在给它施法?”

兼竹摇头,“敲你马。”

“……”

风波平息,周围人又各行其事。怀妄从后面走上前,“你对谁都这么热心?”

兼竹转头,昏暗的夜色中看不清怀妄的神情,只听得他语气淡淡,似乎并无别的意味。

他扬眉,“兄台刚刚不也想出手?”

怀妄停顿了一瞬,“我不过一介凡人,有心无力。”

兼竹人美心善地不去拆穿,只道,“有心就够了,有心才是最难得的。”

·

怀妄习惯了独居苍山,在城中走过一圈便觉得吵闹,兼竹就带着他出了城。

城外是荒僻的郊野,两人从官道出,沿着岔路走了一截,登上坡坎后眼前一亮,微澜的河面泛着粼粼波光。

临水拂风,兼竹把衣摆一甩席地而坐,“兄台,快过来看看这大好河山!”

“……”怀妄看向远处乌麻麻的山和面前不怎么宽阔的河,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在他旁边。

兼竹坐下后从乾坤袋里摸出个陶埙,埙身质朴无华,无丝毫纹案雕饰,“听曲儿吗,刚学的。”

怀妄眉心蹙起。陶埙声出本源,浑然一体,最接近道家天籁,是以修道之人喜埙,闻得埙声便觉灵台清静。

但兼竹说自己刚学的,刚学的还能是什么,不就是酒楼花曲儿。

“不听。”

“那你把耳朵捂好,我要吹了。”

“……”

兼竹说完将陶埙放到唇边,也不管怀妄有没有捂好自己尊贵的耳朵,启唇贴上吹孔。

乐声一出,悠远抱素,似含着五行道韵,方圆十几里风停树止,四野山河皆静。

哪是什么花曲儿。

怀妄垂眼,只见面前的人睫羽耷落,眼波沉璧,发丝半掩着侧颜,露出一只白净的耳朵。

少顷曲终,兼竹放下陶埙,两人间相对无声。他转头对怀妄笑笑,“如何?”

怀妄移开目光,“不难听。”

兼竹,“……”

兼竹轻叹,“你没朋友吧?”

怀妄,“……”

他起身拂了拂衣摆往回走,“该回了。”

兼竹也起身跟在后面,“一路。”

从城外回到城中时,夜市还没完全收摊,但人流已经比先前要少了大半。兼竹边走着边思考晚上去哪儿待一宿——

现已过了门禁时间,怀妄也知道他还在外面,临远是回不去了。

不如就在城中找家客栈凑合……

“诶!”胳膊蓦地被拉了一下,兼竹转头看见少年放大的脸。

他花了一秒思考少年怎么还在街上游荡。

一行随从分开人群赶来,看样子少年跑得很快。后者此刻也还气息微吁,“你怎么在这儿,你刚刚怎么从窗边跳下去了?”

兼竹,“我想要飞一般的感觉。”

少年,“……”

怀妄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后者大概是真的有钱,浑身上下都穿金戴玉,光是腰间把玩的折扇就价值不菲,像个花花公子。

他打量间,少年也看了过来。

怀妄气质身形出众,站在那儿便让人难以忽略。虽然相貌平凡,但那眸光却如新雪般清冽凛然。

少年发问,“这是谁?”

怀妄没应声,少年又转向兼竹,“你朋友?还是你要找的那人?”

兼竹轻轻扫过怀妄,“被幸运砸中的路人。”

怀妄,“……”

少年不明觉厉,手还拽着兼竹胳膊,“喔,既然是路人那就别管他了。你待会儿去哪儿,要不要我们再转下一个场子?”

“我要回去休息了。”兼竹说着侧头看了怀妄一眼,“这位兄台呢?”

怀妄目光掠过他的胳膊,“我也回。”

兼竹扬眉,“好啊,有缘再会。”

怀妄点头转身离开,两人就此道别。兼竹看那抹素白的身影消失在街头,扭头同少年问道,“你现在住哪儿,有没有地方可以收留我?”

少年滞了一下,总觉得这对话略耳熟。

“本少主就住城东客栈,怎么,你刚刚不还说要回去了?”

兼竹,“人总是善变的,我同你一路。”

少年云里雾里,“也不是不可以。”

……

临远宗的门禁每日亥时末落下,翌日辰时初才开启。

怀妄身上有最高禁制,穿过山门时毫无阻滞。他落到席鹤台上,迟疑片刻抬手撤去了苍山结界。

留下一道灵识后,怀妄转身回了屋里修炼。

翌日清晨。

临远宗门禁刚开,兼竹便飞身赶了回来。他身上还是昨天那身衣衫,一会儿有早课,他得赶紧回去换成弟子服。

踏上席鹤台的一瞬,庭院里的屋门从内打开。

怀妄站在门口远远看着他,“彻夜未归?”

兼竹来不及跟他掰扯演戏,挥挥手匆匆留下一句“花花世界迷人眼”。

“……”

望着那道身影远去,怀妄心头稍稍放下。

他撤了苍山的结界,却没有为兼竹开放临远的门禁。若后者回来了,便说明他能悄无声息地破开临远结界。

但兼竹彻夜未归……

怀妄垂眼,那晚的人不是他最好。

思及那狂徒抽了他的衣带,一手按在他心口语气狎昵,怀妄眼底便浮出冷峻的杀意。

若再见到,必定将人千刮万削!

冰火两重

兼竹回屋换了弟子服,他低着头整理衣带,想起落入席鹤台时感受到的禁制波动。

呵呵,还跟他玩儿钓鱼执法。

兼竹广袖一振推门而出,迎着灿烂的朝阳去往学堂。

他今天早上耽搁了一阵,到学堂时已临近上课。周围同窗跟他打了个招呼,何师兄隔着几个座位正想找他聊天,门口便传来一声“归座”。

兼竹抬头,却见进来的是洞迎真人。

相比严苛的桧庾,洞迎看上去亲和很多,他同众弟子道,“今日起,由我来代桧庾长老授课。”

坐席间一片交头接耳。

兼竹想起那次桧庾的失误,猜想后者也许是状态不佳,在闭关休整。

下一刻又听洞迎道,“桧庾长老在准备突破。”

众弟子惊讶相视:“长老要突破了?”

“桧庾长老在分神后期停滞已久,想必也该突破合体了!”

“看来我们临远宗除了掌门,便要有第二位合体期大能了。”

兼竹微微蹙眉:以桧庾现在的状态突破?怕是不妥。

旁边一名师兄见他蹙眉,安慰道,“师弟你别担心,就算长老突破了合体期,也不会变本加厉地为难你。”

兼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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