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兼竹,“师兄多虑。”
他很好奇,外界到底是如何看待他和桧庾。
·
上午的课业结束,兼竹和江潮云约了去膳堂用午膳。
修士到了金丹便可辟谷,但想吃东西和辟谷有什么关系?
到了膳堂,江潮云已经打好饭坐在桌边了。
兼竹去领了自己那份回来坐到江潮云对面,后者立马坐正,直勾勾地盯向他碗里,“你为什么多个鸡腿?”
兼竹拿筷子戳下一块鸡腿肉,在江潮云眼红的目光中细嚼慢咽,“打餐的小师弟说我是今天第六百三十一名幸运弟子。”
江潮云捏紧了筷子,“好随机的幸运数字!”
直到兼竹三两下啃光了鸡腿,江潮云灼热的视线才稍有减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近况。
江潮云,“你最近在做什么呢。”
兼竹,“种菜逗鸟。”
江潮云,“……?”
兼竹看他面上的神色属实迷惑,又加了一句,“修行。”
江潮云跳过他十分勉强的找补,“算了。但你不是来临远找人的吗,怎么也没看你着急,人找到了?”
“人海茫茫,好比大海捞针。”兼竹顿了一下,“我是说比喻的针。”
怀妄还是很有资本,他不能随意污蔑人。
江潮云,“……你不说我也没想这么多。”
两人相对沉默了十几秒,江潮云开口打破微妙,“你要不要同我说说他的特征,我帮你四处散播。”
这措辞听起来就很不祥。兼竹尽量忽略,闭眼回忆着两人丝丝缕缕的过往,薄唇微张,“他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江潮云脸上又浮出些许迷惑。
兼竹继续,“气质绝佳,力能扛鼎。”
“……”江潮云实在不太懂兼竹的审美,料想他那前夫必定是天仙猛男似的人物。
他说,“你还有什么愿意分享的小故事也可以告诉我,我到时候写成你俩的二人小传,先在宗门内试发行个几百册。”
兼竹欣然接受,并向他推荐了何师兄,“遣词造句方面可找他帮忙润色。”
“行,到时候出了书我也给你们苍山送两册。”
达成一致后,两人换了个话题。
江潮云拜入了洞迎真人门下,眼下洞迎真人要替桧庾真人代课,想必单独指导他们的时间就少了。
江潮云愁了会儿,又换了个角度看世界,“不过桧庾长老专注突破,这段时间就没人刁难你了。”
兼竹,“……不,长老真没刁难我。”
“宗门内早就传遍了。”江潮云不信,并顺口押了个韵,“别怕私下被欺压,宗门永远是你家!”
兼竹幽幽叹了口气,心想等桧庾长老出关,一定邀人在这春花烂漫的宗门内携手环游。
傍晚回到苍山。
兼竹例行晃去照看自己的菜苗。今日怀妄没在屋里关着窗看书,而是坐在院里那石桌后烹茶。
热气缭绕,锐利冷硬的五官被白烟模糊得稍显柔和。
兼竹进来时,滚水沸腾,陶瓷壶盖“啪嗒”跳动了一下,边缘漫出些水痕。
骨节分明的手指提起壶盖放到桌上,似是感受到烫度。怀妄头也不抬,“为何彻夜未归?”
兼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装得还挺像。
他悠悠道,“昨晚去做好人好事,耽误回宗门的时间了。”
“好人好事?”
“扶一位被高空抛物砸中的老公公过马路。”
“……”
怀妄那张淡漠的脸上少见地浮出了一丝匪夷所思的神色。他抬眼,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兼竹看他有口难言,心情一下好了八个度。
怀妄被哽了半晌,转而冷下脸告诫他,“昨日你私自离开宗门,念你初犯,既往不咎。若有下次,当按门规处置。”
“仙尊准备怎么处置?”兼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像是戏笑,“是不是要吊起来打?”
怀妄一时语塞,接着道,“罚你到寒潭中坐一宿。”
兼竹配合,“我超怕的。”
怀妄又瞥向那片绿油油的菜地,“再把你的菜苗都拔了。”
然而不等兼竹回应,一直杵在旁边的灵鹤突然拍起翅膀,发出抗议,“咯咯咯!!!”
兼竹不给面子地笑出来,“呵。”
“……”
怀妄抿着唇站起身,冷冷扫了一眼吃里扒外的那只鹤,转身回屋了。
屋门“嘭”地关上!
石桌边的茶壶还在咕嘟咕嘟沸腾。桌上一杯热茶余温未散,茶汤清亮,上好的君山银针垂直立于杯底,上下浮动着。
水面晃着一团将沉的日光。
兼竹伸手薅了薅灵鹤的脑袋,“乖崽,菜汤少不了你的。”
“咯咯咯咯~”
·
这几天不是种菜逗鸟,就是喝酒逛街,兼竹感觉自己硬生生把修仙世界过成了种田生活。
今日无事,他干脆重拾修行。
刚才怀妄提到寒潭,寒潭听上去能冻死个鸟,实际对修行大有裨益。
他之前也听怀妄说过,苍山的寒潭直通灵脉,四周是寒意彻骨的泉水,中心地层却有离火常明,熔岩滚滚。
兼竹出了院门,朝着寒潭的方向走去。
他要开启自己的快乐大冒险,芜湖!
穿过高大的梧桐林,一片静谧中唯有落泉声哗哗作响。
水花溅起,本该结冰的温度下却依旧流动着活水,四周无沟渠排水,也不知最后流向了何处。
怀妄刚回屋,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过来。兼竹褪下外衫袜履放到岸边,就着中衣“扑通”滑入潭中。
池面漾开一圈波纹,寒气立马钻入四肢百骸。
近潭边池滩较浅,素白的中衣漂在水里,池面刚好淹没胸口。
兼竹盘腿而坐,四下无外物干扰,他静息阖目,使心同太空,十气皆通。功法运转过几个周天后,寒气浑然体内,与自身灵气相交融。
这寒气对他完全不构成任何影响。
没多久,兼竹寡淡地睁开眼:呵,寒潭,不过如此。
他十分狂妄地睥睨了一下怀妄的大水池,接着微一提气,扎入水面朝着池潭中央游去。
日头早已落下,月隐于积云,微光投入池面,照不进黑洞洞的潭底。
水流穿过他衣衫和身体的间隙,越往里越深,压迫感扑面而来。
至中央,潭底陡然陷落。下方似一锅滚油,表面平静,却藏着沸腾的温度。
兼竹停了下来,身后的发丝散落漂浮水中,袴角向上翻起,露出光洁的脚背,一截小腿莹白如玉。
他伸出那只莹白如玉的脚,在冰与火的交界试探着——燎原的热意瞬间沿着经脉烧过!
兼竹满意地寻了处交界坐下:这才刺激。
气灌五脏,入下丹田,至三星,下达涌泉。他按照自己惯用的功法修习了几刻,识海之中忽然一烫!
“嘶……嗯。”眉心下意识拧起,兼竹唇角溢出一串气泡,他没有睁眼,心决运转凝神感受那处烙印。
这种情况从未出现过,他猜想可能是怀妄的冰火大水池功效非凡,总会出点状况。
就像掉落悬崖会有功法秘籍,闯入山洞会有大能骸骨……怀妄的池子里,说不定有什么惊世绝伦的新天地。
兼竹没有中断修行,细细感受着越发滚烫的烙印。渐渐的,他只觉识海深处有股吸力将他拉入,意识沉沦,对外界的感官也慢慢被屏蔽。
背脊窜上一簇火苗,身体另一半却浸没冷泉,混混沌沌如坠梦魇。
恍惚之中,兼竹咸咸地想:自己好像一条深水烤鱼……
细密的气泡从他口鼻间溢出,飘上头顶池潭表层。
蓦地,头顶荡开几层水波,紧接着胳膊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拽住往上一拉——
沉溺陡然被击碎!兼竹睁眼,水光中透出一抹雪白。钳住他胳膊的那只手修长有力,甚至拽得他有些疼。
清醒过后,窒息感瞬间袭来,他下意识伸出手,勾住了面前这人的腰身,像只张牙舞爪的八爪鱼挂了上去。
胳膊上的力道一下收紧。
哗啦!水面被冲破,溅落一池月色。
兼竹搂着怀妄的腰,两人身前紧贴。墨色的发丝水痕蜿蜒,水珠顺着弧度优美的下颚线缓缓滑落。
他还没抱热乎,就被怀妄拎着胳膊扯开。
雪月之下,怀妄眉睫沾湿似覆着薄霜,垂眼而来冷意比寒潭更甚,“不要命了?”
绳滑结落
兼竹睫毛一眨,落下一滴水珠在眼睑。怀妄松开他,沉声道,“问你话。”
他神智慢慢清醒,“沉迷修行,无法自拔。”
怀妄薄唇间溢出一丝轻嗤,“呵。”
“……”咸鱼兼竹有被侮辱到。
两人哗啦上了岸边,褪下的外袍袜履还堆在地上。兼竹浑身水淋淋的,一双赤足踩在雪泥上,一时竟分不清哪处更白。
他拎起中衣下摆看向怀妄,得寸进尺,“仙尊,劳烦,给我烘烘。”
怀妄瞥了他一眼。
兼竹提示,“就像上次那种。”
怀妄微吸了一口气,皱着眉扔去一道灵力。衣衫瞬间烘干,兼竹舒适地理了理袖襟,弯腰拾起外衫披上。
“仙尊怎么来了?”
“这是我的池潭。”怀妄刻意加重了中间两个字,反问道,“谁让你擅自进去的。”
“你不是要把我丢进去泡一宿?”兼竹不紧不慢,“我自觉领罚来了。”
“这潭底不是你能去的。”怀妄警示中带着深长的意味,“你一介元婴,倒是能在潭底待如此之久。”
兼竹,“这不就出事了?”
“……”
意识到眼前这人有自己独立的逻辑体系,怀妄不再同他纠缠,转身径自下到潭中。
兼竹看他开始修炼,也理好衣衫往回走。
高大的梧桐木在脚下投落斜长的树影,行走间明暗交替。他思及刚刚识海中凭空出现的烙印,心想下次找个机会再潜入潭底试试。
…
回去后,兼竹本以为自己会有点什么后遗症。
没想隔了几天他还活蹦乱跳,吃得好,睡得香,他便暂时把这事搁置一旁。
距离上次和江潮云约饭已过去一周,后者话本写了个开头,说要找他勾兑一下。
兼竹品了品这措辞……觉得确实有商榷的必要。
下了晨课,临近中午时间。众弟子从各自学舍离开,临远宗内廊道交纵,大多汇于中央纹心阁。
距离纹心阁还有十来米,兼竹就看见江潮云捧了个小本本站在阁楼前。
几条道上的内门弟子从他跟前路过,江潮云左右看了几眼,对上兼竹时激动招呼,“这边!”
两人会面后一同往膳堂的方向走,江潮云将自己在本子上拟好的人设背景拿给兼竹看。兼竹翻过几页,“你写得太寡淡了。”
江潮云洗耳恭听,“你觉得要怎么改?”
兼竹,“你要写我们的相逢,是他对我一见钟情、为我神魂俱震,刹那天雷勾动地火,老屋子着火噼里啪啦!”
江潮云听得一愣一愣的,“怎么还噼里啪啦,你们不是云恋爱吗?”
兼竹把本子递回去,“话本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完全写实谁会看?”
江潮云恍然,赶紧记笔记,“受教了。还有呢?”
“写我们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躬耕于田,采菊东篱,过着神仙眷侣般的生活。”
“你们还自己种地?”
兼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是这个种地。”
江潮云反应了一秒,随后顿悟!红着耳根低头补上:其道侣热情似火,没羞没臊,不知何为节制。
……
两人边走边说,穿过中门到了前院。
正讨论得如火如荼,迎面就撞上江殷。后者和几名筑基期同窗走在一起,一条道半丈宽,双方狭路相逢,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江殷身旁几人似感受到气场变化,纷纷离远了点不出声。
兼竹灵感正处于井喷时刻,不想被他打断,绕过他要走。
江殷忌惮他“元婴期”的实力,转而拦住江潮云,“你这本子上写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让我们也见识见识?”
兼竹看了他一眼:……乱七八糟?
江潮云将本子护到身后,“凭什么给你!”
“江家的东西都是我的,你一个旁系写的什么我还不能看了?”江殷冷笑,说着伸手要去抢。
手伸到半空便被“啪嗒”打落,他吃痛地叫了一声缩回手,转头看见兼竹站在一旁,雕花折扇映得人面若春风。
江殷捂着手背,“你敢私下动手?”
兼竹,“没有私下,我光明正大。”
他有时候还蛮好奇:为什么这人每次挑衅都铩羽而归,还能屡败屡战,越挫越勇。
江殷狠声,“你凭什么对我动手!”
“一看你就是版权意识薄弱。”
“……”
几人相对站立,僵持间气氛暗流涌动。江殷转头示意几位同门也说点什么,几人却都杵在一旁不说话,看天看地看花就是不看他。
“你们……”
嗡嗡。忽然两声磁鸣自兼竹襟前的传讯石发出,打断了江殷的纠缠。
内门弟子佩戴的传讯石不仅能供同门之间联络,还可随时接收门中指令。灵识扫过,跳出掌门的传讯:“门中收到传讯的弟子,速至纹心阁。”
在场除了兼竹其他人都没收到。江潮云好奇,“这是要去做什么?”
江殷逮着机会阴阳怪气,“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叫去审讯了吧?”
话音未落,何师兄从另一头跑了过来,“师弟,你也收到了?走吧,我们一路。”
他说完扫过江殷,江殷立马背后绷紧,“我……”
何师兄却已经撤开了目光,如视路旁草芥,轻描淡写。江殷面上顿时一片青红。
兼竹应下,又顺口同江潮云介绍,“这就是何师兄,先认个脸熟。”
江潮云小拘谨,“噢噢!”
“什么?怎么了?”何师兄满头问号,没搞清状况便被兼竹拉走。
“没什么。”兼竹朝着纹心阁快步赶去,“一次即兴的同好见面会而已。”
·
到了纹心阁,阁楼前站了二十余名内门弟子。
兼竹环视一圈,在场之人皆是相貌端正、修为精深。好几人和他是同窗,见到他来略显惊讶,“兼竹师弟也接到传讯了?”
兼竹一句话总结,“闻讯而来,云里雾里。”
师姐失笑,“听说明日有贵客来访,掌门提前召集。”
旁边的师兄习以为常,“又拉我们来充门面了吧?”
兼竹懂了,内门弟子是块砖,掌门专挑好的搬。
何师兄欣慰,“兼竹师弟,你刚入门便被选上,看来掌门很器重你!”
兼竹赞叹,“掌门真是独具一双慧眼。”
“……”
夸人的话就此截断。没多久,未乙掌门到场,大弟子洛沉扬跟在他身后。
掌门道,“明日有天阙宗贵客到访,尔等皆我门中最为拔尖的一批弟子,莫让宗门失了颜面。”
兼竹混在队伍中后方神游,清晨刚下过一场新雨,头顶还有断断续续的雨珠顺着屋檐滚落。
瓦当上刻着“临远济世”四个大字,未乙掌门的声音从他耳旁絮絮叨叨掠过。
“明日记得按时到场,剩下的事由沉扬来安排。”
“是,师尊。”
掌门一句话收尾,将琐事交给了洛沉扬便离开。
洛沉扬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无非是“谨言慎行”、“不可失礼”之类的。兼竹听得犯困,料想也不至于有人跑到贵客面前敲锣打鼓唱哀歌。
一炷香后,众人终于散会。
兼竹看时间差不多该去修下午的课,转头打算叫上何师兄一起走。
“兼竹师弟。”洛沉扬忽然从众人间走过来,“这是要去上课?”
兼竹点头,“自然,我是遵纪守法的好学子。”他不知道洛沉扬怎么叫住了自己,两人除了先前那次没达成的慈善,似乎也没有别的交集。
何师兄在这档子已经拉着同窗几人狗狗祟祟地溜了,兼竹只能跟着洛沉扬一同往学堂走。
洛沉扬温和地笑笑,“遵纪守法?刚刚你都没听我讲吧。”
神游被当面拆穿,兼竹也不见羞赧,“大师兄放心,我的素养是刻在骨子里的。”
洛沉扬朗笑两声,路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一直走到学堂门口他才停下,“师弟去上课吧。”
兼竹原以为洛沉扬随自己一路也是要去上课。他之前没怎么关注过同窗,仔细回想,洛沉扬确实没来过学堂。
原来这就是首席,首席就是要与众不同。
他悟了,点点头转身踏入学堂。
刚进门,一群人就“刷”地看过来——尤其何师兄,目光灼灼似老狗。
“师弟,洛师兄同你说什么了?”
兼竹坐下,“何师兄感兴趣,刚刚跑那么快做什么?”
何师兄轻咳,“……咳。”
兼竹很无奈,“师兄,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你现在的心理状态让我很担忧。”
“担忧什么?”
“担忧你无法给一段绝美爱情故事润色。”
“……???”
·
中午没吃饭,精力少一半。兼竹被耽误了午膳,直到下午,浑浑噩噩的脑子才逐渐清醒。
掌门的话混着屋檐细雨滴里嗒拉地淌在他耳边:明日有天阙宗贵客来访。
兼竹沉吟……天阙宗不就是瀛洲第一大宗?
待晚上回到苍山,他找到菜园子旁边看书的怀妄。
苍山满地素缟,唯有那片菜园郁郁葱葱,生机盎然。翠绿的菜苗映着怀妄的侧颜,兼竹私以为他气色都被衬得好了很多。
他走过去,“明日有天阙宗贵客临门,仙尊去吗?”
修长的手指翻过书简,怀妄头也不抬,“为何要去?”他的语气过于理所当然,兼竹瞬间感悟到了逼格的最高境界。
“明日我要随掌门一同迎客。”兼竹道,“天阙宗作为瀛洲第一大宗,在这时候来访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若有消息,回来告知我。”
他说话间头也不抬,兼竹看着怀妄光泽顺滑的头顶,突然不那么想心平气和。
况且怀妄还不信他,不信他却还要使唤他。
兼竹轻笑,“呵。”
这次怀妄抬起头来了,似有些疑惑,“怎么?”
兼竹就挑眉睨着他,桀骜、挑衅又散漫,让人看了就想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怀妄蓦地理解了桧庾的感受:面对的人是兼竹,有时候确实很难忍住动手。他警告,“别忘了,你尚未洗脱嫌疑。”
兼竹轻飘飘,“反正仙尊也没信过我。”
他说完转身要走,潇洒得没把这人人敬畏的天下第一大乘放在眼里。
怀妄忍了忍,“站住。”
兼竹衣袂蹁跹,他站不住,他就是这崖边最自由的一缕风。
“……”怀妄额角青筋一跳,他倏地起身,平生第一次这么不仙尊。他伸出自己那只矜贵的手,要把这张狂之人揪回来。
指尖够到后领的一刹,兼竹若有所感地侧过身。发丝从骨节分明的手指间滑过,身后的发带被指节勾住,咻——绳滑结落。
墨发散开,银带勾连。怀妄撤回手,掌心正躺着那条被自己毁掉的、兼竹前夫留下的信物。
发带沁凉,却缠得指间发烫。
怀妄一时僵在原处。兼竹已经转了过来,墨发披落身后。
他要笑不笑地把怀妄看着,“仙尊这是在做什么?”
天阙贵客
银色的发带随山风轻荡,红玉上刻的“苍”字映着日光。
怀妄难得有些无措,手指蜷了蜷将发带递过去。
兼竹没有伸手去接,转身走到怀妄跟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两人之间隔得很近,怀妄想退开,手里却还抓着那条发带,一时间进退不能。
半晌,兼竹估摸着把人磨得差不多了,抬手从怀妄指间勾起发带,反手系上。
他垂头间发丝随着动作滑落两侧,黑发间露出一截瓷白的后颈。漂亮的线条没入领口,就这么直接展露在怀妄眼皮子下面。
怀妄没动,兼竹系发带时有几缕扫到了他的襟前,今日清晨下过一场雨,淡淡的新雨清香萦绕在鼻端。
兼竹身上似乎很容易带上别的气味,像是去酒楼听曲喝酒,回来便带了脂粉陈酒的味道;在菜地里捣鼓一阵,起身便带了青叶泥土的气味;他从苍山出去,在别人眼里大概也是带着苍山细雪冷冽的气息。
发带不过三两下就重新系好。
怀妄退开一步,兼竹抬起头半似玩笑道,“仙尊以后可别随便拿人东西。”
“……我非有意。”怀妄抿唇。
“喔。”兼竹应得很敷衍,在怀妄恼羞成怒前,他换了个话题,“仙尊要从我这里得到消息,却又不愿同我分享你知道的消息。”
他轻笑,“空手套白狼?”
怀妄默了几秒,“想要交换,得看你带回来的消息有多大价值。”
兼竹呵呵,“仙尊衡量得真是清楚。”
“不然呢。”
跟失忆的人没有感情牌可言,兼竹料想继续对话也是自寻烦恼,他点头应下,“那便依仙尊吧。”
·
翌日,到了约定的时辰。
兼竹同门中众弟子一道,随着未乙掌门从纹心阁前出发,去往山门外迎接贵客。
何师兄走在他身侧,小声道,“听说今日来的是天阙宗少宗主薛见晓。”
兼竹打探消息,“来做什么的?”
何师兄笑了,“这哪是我能知道的。”
兼竹点点头,心说也是。他又暗自思量着瀛洲来人有什么用意,自己又该如何套到有效的消息。
一行人浩浩荡荡穿过前堂朝山门外走,路过闻声堂时,筑基期弟子正在里面听课。
江殷本是艳羡地看着窗外,一晃眼看见兼竹也在其中,差点没坐稳!他压下心头的嫉妒,状似无意地同周围人小声嘀咕,“怎么还把身份不明的人带着……”
闻声堂中的小插曲兼竹并不知晓,他跟着队伍一路出了中门,片刻便至山门外。
天阙宗的人还没到,掌门站在最前方,神色严肃仿佛如临大敌。宗门内最拔尖的弟子全在这里,苍色衣袍迎风猎猎,威严肃穆。
兼竹侧头问何师兄,“那位少宗主是来拆我们家门的?”
何师兄嘴皮子动动,“不是,但天下第一仙宗必须有气势。”
“……”
少顷,天际云海翻涌,风过四野,树冠哗啦作响。
豪华至极的金玉舟自远方而来,彩鸟盘绕,孔雀献屏。伴随着清越的铃响,金玉舟停在山门前。
随行之人多达四五十,两名元婴修士弯腰掀开幕帘,舷侧降下碧玉长梯,“少主请——”
兼竹忽然理解了掌门对排面的执着:此等场面之夸张,不知道的还以为临远宗在迎亲。
幕帘掀开,一人从长梯上走了下来。
天蚕丝锦,昆瑗佩带,天价玉石在其行走间丁零当啷一阵响,浑身上下金碧辉煌,整个人看着就不像凡间物。
来人抬起脸,逼格十足。
兼竹身躯一震!熟悉的逼格,熟悉的脸,熟悉的少年近在眼前。
他内心滑过一串绵长的省略号………接着面无表情地看薛见晓同掌门相互施礼,双方都还在硬凹逼格。后面两只孔雀原地起舞,大彩屏开得跟二人转花扇似的。
何师兄传音入密:师弟,天阙宗少主好耀眼,感觉高攀不起。
兼竹:这一身堪比穿山甲,常人也不敢去攀。
何师兄:……
礼毕,掌门带着薛见晓往宗门内走。
众弟子侧身分开一条道,两人昂首阔步地并排向前,逐渐向兼竹的位置逼近。薛见晓正走着,傲然的目光扫过一侧弟子,冷不丁就对上了兼竹难以言喻的眼神。
他,“………”
薛见晓心中一惊,一脚踩上繁复的衣摆,“噗通”一声扑倒在地!石阶在昨日便打扫得光滑无垢,他跪地后几乎是平移着滑到了兼竹跟前——
整个场面瞬间凝固。
未乙掌门原地凌乱,众弟子屏气无声,几十道目光落在两人身上,代入感太强,他们已经开始抓地了。
兼竹在那只黄金穿山甲朝着自己丁零当啷滑跪过来时就有点窒息,现在两人一上一下地对视着,眼中有千言万语百般思绪。
片刻,他俯身将人扶起,“不必多礼。”
薛见晓,“……”
众人,“………”
掌门身侧,洛师兄一口气哽在胸口:说好的谨言慎行!不可失礼!!!
虽然有些一言难尽,但薛见晓好歹是重新站起来了。他临场发挥,把住兼竹伸来的那只手,“看来你还没忘记我们之间约定的暗号。”
兼竹,“……”不,没有这种奇怪的约定。
众人惊愕一波接着一波:感情两人私交甚笃,还有暗中约定的小秘密?
掌门最先回神,几步走来,“弟子兼竹,可是认得薛少主?”
兼竹还没开口,薛见晓便摆摆手,“认识认识!”
未乙掌门看了兼竹一眼,招手叫他来自己身边,“到这边来吧,同薛少主一道叙叙旧。”
一行人重新上路。薛见晓老乡见老乡,逼格不用装,拉着兼竹一路逼逼,全然地放飞自我。
掌门也终于不用硬撑架子,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神采奕奕。
他们原路返回,路过闻声堂时,江殷又抬头看了一眼:只见掌门身侧站着贵客,而兼竹站在贵客身旁,两人熟络地谈笑风生。
他握笔的手一抖,墨水撒下几滴:可恶,这人定是会什么妖媚之术!
·
兼竹原以为瀛洲来人是有什么大事发生,没想到是离家出走的薛见晓闲逛来了。
几人坐在一起聊了会儿没营养的话题,薛见晓便说让兼竹单独陪他说话。掌门身上也还有事务,闻言叮嘱兼竹好生待客,随后带着洛沉扬一起离开。
人一走,薛见晓就没坐相地摊下来,“好累。”
兼竹看不懂他,“何必呢。”
薛见晓摇摇头,对逼格的执着不容置喙。他把话题换回兼竹身上,“你不是说自己来寻人?”
“人就在临远宗。”
薛见晓一脸吃到瓜了的表情,“寻到了吗?”
兼竹摇头。不算寻到了,毕竟怀妄还不认他。
薛见晓不再追问,“那你现在住哪儿?快带本少主去看看你住的地方。”
“进不去。”
“为什么?”
兼竹脑中浮出怀妄那张冷若寒霜的脸,“有凶兽镇山。”
薛见晓打了个哆嗦,“那算了。”
两人在宗门里兜圈散步,兼竹同人打听消息,“最近瀛洲可有什么事?”
薛见晓碰着沿途垂下的花枝,叶瓣落了一身,“不清楚,本少主离家很久了。不过这几个月家中倒是没怎么管我,也不知道是有事在忙还是放弃治疗。”
兼竹若有所思,“之后有消息同我共享一下。”
“没问题,毕竟我们是难兄难弟。”薛见晓大方应下,又摸了酒壶出来,“这儿风景不错,来陪本少主喝喝!”
“……”
待到日光渐微,薛见晓终于离开了临远宗。
兼竹同掌门请示后回了苍山,怀妄正在庭院里坐着。那只大白鹤抖着羽毛,看见他走过来张开长喙叫了一声。
怀妄抬眼看了过来。
兼竹兜着袖子晃过去,“天阙宗少宗主回去了……”
“他便是约你喝酒之人?”怀妄突然开口。
兼竹愣了一下,不明白他怎么忽然提起这个。
淡淡的酒香在两人间弥漫,同那两次一般。兼竹反应过来,挑眉道,“是又如何。”
修长的手指在石桌上搭了搭,怀妄看着他,“他这次是专程来找你的?你二人是什么关系。”
“这是我的私事,仙尊很关心?”
“你的私事与我无关。”怀妄面色未改,“我只关心瀛洲的事。”
“……”兼竹又被他背刺一刀,呵呵道,“有缘千里来相会的关系。”
怀妄闻言不语,也不知信没信。
他不近人情,兼竹便也同他公事公办,三两句将情况讲了,向他索要消息,“到仙尊了。”
怀妄问,“你想知道什么?”
“仙尊为何不希望灵气复苏。”
“三界的秩序和平衡会被打破。”怀妄道,“如今上位管理下位,强者相互牵制,但若有朝一日,九州之内修行者皆实力暴增,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他抬眼,“国泰民安?”
怀妄眼底的冷色让兼竹背后一寒,脑中突然跳出一个词:暴.乱。
兼竹面色微沉,“是人为还是自然?”
“灵气复苏并非人力可及,但门中符阵却是人为。”
一个天灾,一个人祸,两者看似毫无关联。却隐隐在千里之外的瀛洲与临远之间牵起一丝看不见的线。
兼竹揣着袖子侧头看向霞光万丈的天际,“但愿不要出什么大事。”
怀妄启唇,“出事可能性极大。”
兼竹,“……”
他想到怀妄那张疑似开过光的嘴就心惊肉跳。他看向后者的眼神颇为忌惮,“你能不能讲点好的?”
怀妄不认同,“凡事要做最坏的打算。”
兼竹麻木,“比如天打雷劈?”
怀妄皱眉,显然不能理解他话中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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瀛洲的头绪还没理清,过了两天兼竹又收到薛见晓的传讯。
薛见晓垮起个小少主批脸,“家里临时来人把我逮回去了,朋友,再见来不及挥手!”
兼竹隔着传讯给他挥了挥手,“了你一个心愿。”
薛见晓噎了一下,“本少主谢谢你。”
他还没说两句另一头似乎有人叫他,薛见晓同兼竹丢下一句“有空联系”便切断了传讯。
兼竹轻轻叹了口气,薛见晓被逮回家,怀妄这两天也不知道去了哪儿,苍山上时时见不着他人影。
生活的调剂少了一半,兼竹甚是空虚。
唯有江潮云新出炉的小话本能给他带来一丝丝沁人心脾的愉悦。
下了晚课,落日黄昏,两人走在回去的路上。
兼竹一面翻着江潮云笔下他和怀妄“惊天地泣鬼神的相遇”,一面听人絮絮叨叨转述宗门内近来的八卦。
“上次天阙宗少宗主到访,好多人看见你跟他在春花骄阳下携手同游,都说你美貌惊世,得了少宗主青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