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竹翻过一页话本,“没人说过我们是旧相识?”
江潮云已经很有经验了,“大家只想听最刺激的故事。”
“……”
兼竹感慨自己真的很会授人以渔。
两人所在主峰不同,到了岔路口便停下,准备各自分别。
黄昏的斜阳拉长地面的影子,兼竹将话本递还给江潮云,后者伸手接过,忽地风起,纸页哗哗作响。
“啪嗒”,江潮云赶紧将话本合上揣回兜里,风声未停,他转头看向起风的方向,“这风真大。”
兼竹也顺着风源看去,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山峦,在那模糊不定的天际,层云卷积,似要汹涌而来。
他心头隐隐一沉。
“你先回去。”兼竹拍拍江潮云,“关好门窗,小心火烛。”
“什么?怎么了?”江潮云茫然。
“无事。”
兼竹叮嘱过前者便飞身而去,几句话间疾风渐劲,他迎着风,苍色弟子服猎猎翻飞,发丝在身后肆意散扬。
银色的发带坠着红玉,在夕阳斜照下殷如滴血。
最好是无事。兼竹面无表情地想,按照以往怀妄的尿性,毒奶完了就跑不见,多半没好事。
呵呵。
疑窦丛生
兼竹飞身落到席鹤台上,看了一圈依旧不见怀妄的踪影。
桧庾真人的斩停峰上空已是紫云密布,像是渡劫前的征兆。四周元磁动荡,劲风摧枯拉朽,近处几座山峰上林木被拦腰折断。
庭院里,灵鹤引吭高鸣了一声,身形骤然变大。在兼竹期望的目光下,它张开强劲有力的羽翼,护住了身下的……菜苗。
兼竹,“……”
他深深地看了灵鹤一眼。心想等怀妄回来,一定要告诉怀妄他养的灵鹤格局有多大。
轰隆!头顶一声惊雷拉回了他的注意力。
兼竹凝神望去,却见那山峦之上,似有一天罗巨阵,符文密织、雷锁交布,运行九转七星,杀变无穷。
那符文,同前两次传送阵上的如出一辙。
四周灵力被其牵引着,如滚滚沙尘细密汹涌,尽数汇于斩停峰。暴涨的灵力惊动了周围几座主峰的长老,五人皆飞身而出。
洞迎真人看向斩停峰上的符阵,皱眉低喃,“符出瀛洲……”
“怕是有蹊跷!”归庭真人和另一长老道,“我们先去寻掌门。”
二人化作白光飞逝,其余三人陷入沉思:
“瀛洲符阵为何会出现在我宗门?”
“前几日天阙宗少宗主突然来访,该不会……”
“接待他的可是那身份不明的弟子兼竹!?”
怀疑在这一刻攀至顶峰,他们相视几眼,同时转身飞向苍山。
……
席鹤台上一片霜雪,苍茫素缟。唯有一抹苍色只身立于雪中,在动荡的气流中翻动。
兼竹抬起头,三道白光转瞬便至苍山上方,洞迎、须岐、守尘三位长老临空而立。
苍山有怀妄设下的禁制,外人进不来,他们便站在结界外。
“弟子兼竹,你涉嫌对外勾结戕害长老,劝你自行出山,同我们去刑堂接受审讯。”
兼竹揣着袖子站在结界内,像个看门大爷,“长老,做人要讲点道理,不讲道理也要讲逻辑。”
哪有坏人像他这样咸鱼,天天种菜逗鸟。
洞迎真人道,“你身上疑点颇多,你若问心无愧就叫天阙宗少主来当面对质。”
“他被家里逮回去了。”兼竹说,“我可以同他传讯。”
三名长老便齐齐杵在结界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只见兼竹摸出一块传讯石,姿态坦然,动作娴熟,广袖一挥,灵识扫过。
片刻,无事发生。
“………”
兼竹默了默,又扫,再扫,传讯石像是废了一样,毫无动静。
结界外的三名长老已经将法器掏出来了,他强作镇定地收起石头,“山里,讯号不好。”
须岐真人没耐心陪他瞎诌,举起法器就要强行破开禁制。
旁边守尘真人抬手拦住他,转而对兼竹道,“你在苍山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待仙尊回来,他也不会护着你。”
兼竹两袖灌风,在身侧鼓起。
他看着结界外三名长老,忽而一笑,抬步踏出苍山结界,“我问心无愧,便接受这审讯。”
他本就没想在这苍山中躲藏,天地茕茕,他可以依靠怀妄,也可以孑然独立。
·
刑堂审讯室。
四壁由玄铁打制,缚身锁结环相扣,光线幽暗。兼竹两手被拷了起来,沉重的锁链拖在地面,锁环紧扣他细白的手腕,湿冷如蛆附骨。
他靠着铁壁,一手搭在膝盖上。
须岐、守尘去斩停峰外替桧庾真人破阵护法,留下洞迎在审讯室外守着他。
洞迎规劝,“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要做了什么赶紧补救,迷途知返尚能留条性命。”
兼竹叹气,“我也想知道我做了什么。”
洞迎掰着指头同他细数,“隐瞒修为混入大选,试炼途中消失不见,旷课整天不知所踪,与桧庾积怨颇深,和瀛洲少宗主私交甚笃,出事后少宗主连夜跑路……”
“可以了。”兼竹赶紧止住洞迎的话头,“再说下去我都要怀疑自己了。”
洞迎,“是吧?”
“……”
两人相对沉默了会儿,兼竹不堪冷清,从乾坤袋中摸了把葵花籽出来磕着打发时间,顺便匀了洞迎一把。
咔嚓咔嚓……冷冰冰的审讯室里一时被此起彼伏的脆响填满。
洞迎磕着葵花籽给他转播最新讯息,“掌门已经去察看桧庾的情况了,你既然不认,那就等消息吧。”
“无碍。”兼竹咔嚓咔嚓,“我最擅长的就是荒废时间。”
“……”
审讯室湿冷沁骨,有断断续续的水声“滴答、滴答”响起,待久了也是种折磨。
不知过了多久,刑堂外传来一阵动静。
归庭真人走进来,他看见地上两小堆葵花籽壳,先是沉默了几秒,随后道,“掌门传唤,带弟子兼竹到斩停峰。”
洞迎状似无意地伸出脚,把葵花籽壳踢到凳子下面,转头将兼竹放出来。
兼竹揉揉手腕,施施然跟上,“走吧。”
…
兼竹被洞迎、归庭两人带到时,桧庾已被放在榻上,闭目未醒。
他面色青白,脖颈以下泛着不正常的血红,源于灵气暴涨快要撑破经脉。
他的经脉和符阵一起被宗门内几位大能合力封锁了起来。命保住了,但灵力阻滞无法再使出。
未乙从榻前回身,“你可知情?”
兼竹道,“我很意外。”
未乙细细打量着他的神色,“门中都说你和桧庾积怨颇深。”
一屋子人,五位长老一位掌门,还有屋门口守着的几位镇山护法,全都静下来观望着他。
兼竹,“怎么会,我们是相爱相杀。”
众人,“……”
未乙沉吟,“现在桧庾昏迷不醒,你的一面之词实在无法令人信服。”
兼竹不语,未乙说的是事实。因果相伴相生,从他介入瀛洲符阵之时起,就注定被牵扯其中。
细白的手指兜在袖子里摩挲了两下。他开始考虑突破临远大能的封锁,自行去往瀛洲找寻线索的可能性。
眼看屋内气氛愈发紧绷僵持,几名长老相视一眼,对兼竹的处置已有了决断。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动静。
未乙看向门外,“出了何事?”
一名护法转身出去,很快又匆匆回来,“回禀掌门,几十名内门弟子正在斩停峰外请命!”
兼竹心中一怔,倏地抬眼。
掌门也愣住了,侧头看了眼兼竹,大步往外走,“看看去。”
……
一行人到了斩停峰外。
放眼是天地浩渺,头顶是苍穹巨阵。映着远处的重山叠峦,门中最顶尖的三十余名弟子站在长阶前,统一的苍色弟子服整整齐齐。
兼竹跟在掌门身后,心口蓦地一震。
未乙沉声,“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掌门,我等请求暂缓对兼竹师弟的处置!”
“为何?”
何师兄扬声,“兼竹师弟并未记恨桧庾长老,前些日子长老授课险些失误,是师弟出手相助。”
此事门中只有当时上课的弟子知晓,未乙同周围几名长老相视几眼,凝重道,“此事当真?”
许师姐坚定,“承人之恩,不敢欺瞒。”
其余同门纷纷抱拳,“烦请掌门长老三思!”
众声回荡在山门间,涤荡云天。
少年心性,笔直纯良。
只知受人之恩,若在不该沉默时沉默,又谈何同门。至于什么复杂世道、阴谋算计,还不在他们的考虑之中。
兼竹忽地想起那日屋檐细雨,被雨水浸湿的瓦当上“临远济世”四个大字。
笔锋苍遒,腾龙盘云。
他本是为怀妄而来,却头一次生出了宗门的信念感。
……
在场弟子皆是掌门、长老门下爱徒,众人请命,他们多少有了权衡。
众弟子被遣散后,兼竹站在山门前,看着未乙头疼地薅胡须。
洞迎真人把未乙的手拿到拂尘上,让他换了个地方薅,“实在不行,先将弟子兼竹关在刑堂,待桧庾醒了再问问他是什么情况。”
兼竹一听又想溜了。他不想被关在刑堂,条件差倒是其次,主要是束缚了他自由的灵魂。
未乙薅掉几撮毛,“也不知道桧庾什么时候能醒。”
兼竹祷告,“不要急。让我们双手合十,许个心愿,仰望天空,就能实现。”
“………”
未乙正要斥他荒唐,天际便划过一道流星。
兼竹啪地合掌!他的信念感太强,几名掌门长老也下意识跟着闭目许愿:
“保佑,桧庾长老立马睁眼。”
片刻安静后,他们跟前响起一道淡淡的声音,“你们在做什么?”
兼竹睁眼,只见怀妄站在面前。
多日未见,怀妄依旧那般清冷俊美,如云端谪仙。银发规整地束于冠中,只是外衫稍微有些不整,应该是从很远的地方赶回来。
掌门几人放下手,面上微赧,“仙尊。”
怀妄应声,又看了眼兼竹。后者衣摆浸湿了一块,隔了一米远都能感受到他身上带的湿寒之气,应是在刑堂待过。
有的人愈冷愈艳,兼竹便是这般。身上寒气未散,唇色却是殷红,衬得面上更白,眸色更浓。
怀妄只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
头顶符阵的存在感十分强烈,不用问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他道,“带本尊去看看。”
“是,仙尊。”
兼竹抬步跟在一行人后面,衣袂飘荡间,却发现袖摆已被烘干。
……
回到桧庾屋里,掌门几人站到一旁,怀妄三两步走到榻前,伸手隔空一探。
兼竹揣着重新干爽的袖子,看向怀妄的侧颜。后者眉心隆起,薄唇紧抿,想必情况不容乐观。
没过多久,怀妄撤回手,“暂无性命之忧,但灵力不可再用,除非知其症结所在。”
未乙满是愁色,“门中竟会发生这样的事,莫不是混入了奸细?但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打击我临远第一先仙宗的地位?”
他还在喋喋不休,拂尘的毛一把一把地掉,忽然听到怀妄开口,“本尊去趟瀛洲。”
声音戛然而止,不只是未乙,屋内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怀妄,“仙尊又要出山?这等事不必劳烦仙尊亲自跑一趟。”
“还有别的事。”怀妄淡淡。
未乙等人便不语了。
兼竹不动声色地朝他挪了挪,用肢体传递:带上我,带上我。
也不知怀妄是没看到还是无视掉了,转身就要离开。洞迎真人已经自觉地走过来,对兼竹招招手,“走吧,跟我回刑堂啦……”
怀妄走出两步又停下,“他同我一道。”
兼竹心头一跳,天知道他刚刚已经摸上了乾坤袋中的法器。
在场几人有好一会儿的空白,“……什么?”
兼竹飞速从洞迎手底下溜走,缀在怀妄后面。不用砸锅卖铁地跑路了,真好。
未乙上前一步,“仙尊,他嫌疑还未洗脱。”
“正好带他去瀛洲对质。”怀妄神色未变,“有本尊在,你们还怕他跑了?”
掌门、长老,“……”竟然很有道理。
怀妄说完回身,“走吧。”
兼竹袖子一甩一甩地就跟了上去。
·
再回到苍山,竟有种阔别已久的错觉。
兼竹不紧不慢地跟在怀妄后面。怀妄银发披落,傍晚那场风云已过,灵气消散,此刻的夜幕比往日更加清明,熠熠星辰撒了他满肩。
披星戴月,原来是这样的场景。
“仙尊。”
“怎么?”怀妄脚步未停。
兼竹启唇,有一瞬他想问的很多:比如这几日你去哪儿了,如何得到消息赶回来的,为什么要带上我。
但最终只化为一声轻笑,随着夜风飘进怀妄的耳朵。
怀妄侧头,“你笑什么?”
兼竹嘴角盈着意趣盎然的笑意,“我要告诉你一个消息。”
“嗯。”
“先前灵气暴涨,元磁乱震,苍山亦遭到波及。”
怀妄若有所感地停下来,转身面对着他。
兼竹指着庭院的方向笑笑,“你房塌了。”
“不过放心,你的灵鹤很懂事,把菜苗保护得很好。”
“……”
辞别宗门
兼竹说完,就看怀妄脸色沉了下来,指节微曲。
像是手痒,想要砍点什么。
他悠悠越过怀妄往庭院那边走,“走吧仙尊,我们去看看你的……残垣。”
怀妄,“……”
两人到了院落前,只见矮篱散了一地,木质的屋舍塌了一半,连门框都脱了。要多颓败有多颓败。
院中,巨大的灵鹤窝在菜圃上方,黑溜溜的眼睛灵动地看向两人,还“咯咯”叫了一声,跟孵蛋似的。
兼竹失声轻笑,“呵。”
怀妄目光沉沉地盯了那灵鹤十来秒,随后抬手一挥。地面上残破的篱笆木桩瞬间被碾作粉尘,随着夜风消散。
他转身往崖边走,“罢了,明日一早出发去瀛洲。”
看样子是准备打坐一晚明早直接上路。
兼竹道,“后山应该没被波及,仙尊可以去那屋里歇息。”
“不必。”
兼竹慢悠悠跟上,“怎么,你也怕生?”
“……”
“瀛洲之行我们少不了同进同出,也难保同生共死。”兼竹教育他,“你这样我们还怎么培养团队协作精神?”
怀妄顿了顿似在思考,随后脚步一转走向苍梧林。兼竹欣慰:不错,孺子可教。
去往后山的路对怀妄来说并不陌生,他从前住过的屋子就在石阶上方。
兼竹领着他进了屋,怀妄一踏进门便觉出些不同。
从前他独居此处,布置都极为清简。兼竹看上去懒懒散散,屋子却收拾得整齐干净,榻边桌前甚至摆弄了几簇花草,很有生活的气息。
兼竹见他目光落在几处花草上,“看,情调。”
怀妄,“哪来的花草?”
兼竹半开玩笑,“别人送的。”
怀妄皱眉,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又看兼竹伸手拨弄着花瓣,层叠的花影投落在他白皙的指节间。
“说笑而已,去别人山头薅的。”
怀妄便不说话了。
这间屋子分了里屋和外间,兼竹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估摸不过两三个时辰就该天亮,“明日还要早起,早点歇息吧。仙尊住哪间屋?”
怀妄留在外间,就地准备修炼,“修行之人,怎可如此怠惰。”
兼竹便自己晃回里屋,“人这辈子就活个千把万把年,要及时行乐,对自己好一点。”
……
翌日清晨,两人从苍山出发。
正是日出时分,霞光漫天,从席鹤台上远眺而去,整个临远宗可尽收眼底。
兼竹看时辰差不多,对怀妄道,“此行走得匆忙,能不能从前山走,我也好和同门道别。”
怀妄瞥他,“事多。”
兼竹,“你没朋友,不懂这种羁绊。”
怀妄,“……”
最后他们还是踏上了去前山的路。
临近晨课,路上宗门弟子来来往往。看见怀妄出现在这里,敬畏交加,“见过仙尊!”
兼竹揣着袖子大摇大摆走在前面,场面一度像是狐假虎威。
一路上遇到不少相识的同门,还有昨日为他请命的同窗,兼竹一一道谢,转头又看见何师兄往他这边快步走来。
何师兄看见怀妄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小心翼翼问候兼竹的情况,“你还好吗?”
兼竹点头,“我很好,我就要出发去远方了。”
何师兄怔了怔,忽而凑近了低声道,“师弟,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昨日求情没用,要把你偷偷镇压在哪座荒僻的山头?”
“……”兼竹伸手拍拍他,“师兄,你讲故事的天赋缺一个用武之处。我走之后你可以去找江潮云,期待你们在未来大放光明。”
何师兄似懂非懂,还是应下。
道别了何师兄,兼竹跟怀妄往山门外走。来去随缘,他没想刻意去找谁道别,只看路上遇到谁就顺带了。
结果刚出中门就碰上江潮云。
昨日之事已经传遍宗门,江潮云不掩担心,“你没事吧,宗门准备怎么处决你?”
兼竹已经放弃纠正他的措辞了,“暂时没事。”
“没事就好……你不知道,江殷又在背后编排你的坏话!”江潮云情绪上来,声音昂地响,他嚷完才想起谪仙般的怀妄还在旁边,赶紧偷偷瞟了一眼。
却见怀妄垂着眼,眉心似有一道很浅的“川”。江潮云立马噤声——他想定是自己声音太大,吵到了仙尊。
“和他置气没有意义。”兼竹没注意到怀妄的神色,只同江潮云传授真理,“得用不要脸打败不要脸,用话本打败流言。”
江潮云顿悟,“有道理。流言就像风,三月之后全都成空;话本写成文,千古流传永远滴神!”
“……”
交待完江潮云,兼竹也算了了件心事。
临远宗晨课开始,路上空无一人。
一炷香的时间就这么没了,怀妄意味深长地看向兼竹,“你要道别的人还不少。”
兼竹自知理亏,“没有了没有了,到此为止了。”
怀妄收回眼神不再追究。
前方隐隐能看见山门的轮廓,兼竹加快脚步走过去,发带在他身后一甩一甩的,直晃眼睛。怀妄三两步上前,越过他走在前面。
刚踏出山门,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师弟!”
怀妄的目光飘过来:……
兼竹心头一跳回头看去,只见洛沉扬快步而来,几息便至两人跟前。
“仙尊。”洛沉扬同怀妄略施一礼,紧接着看向兼竹,“昨天可有休息好?听掌门师尊说你有事要远行,记得照顾好自己。”
兼竹心说他还挺有礼貌,知道开头寒暄两句,“多谢大师兄,师兄特地过来,可是带了掌门的口信?”
洛沉扬失笑,“我只是担心师弟,这才来叮嘱一二。”
兼竹,“……”
竟然是特地来寒暄的。
首席不愧是首席,像是一缕绵长的春风,吹拂着宗门内的每一块土地。
他投桃报李,“以后票选下任掌门,我一定投你。”
洛沉扬,“……”
洛沉扬,“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不早了。”淡淡的声线中断了这场谈话。
怀妄的视线一直在两人之间没有动过,他面上虽无不耐烦,但话中意味不言而喻。
兼竹看时间确实不早了,同洛沉扬摆摆手,“师兄,以后有空再聊。”
·
千辛万苦出了宗门,两人终于踏上去瀛洲的路。
此次出行不宜张扬,尤其是怀妄——大乘修士天下第一的身份摆在那里,随便一个动作就是众生瞩目。
他便换了副面孔乔装成凡人。
兼竹打量着怀妄的眉眼,大概是上次那张脸在自己面前暴露过,后者改动了一些细节,五官看上去平平无奇。
不过美人在骨不在皮。兼竹觉得依照怀妄那身材、那气质、那神韵……就算套个仙鹤的壳子都该是俊美非凡。
怀妄看了几眼兼竹,“你不易容?”
兼竹将鬓发捋到耳后,“我平凡无籍,不会有人认得。”
“不是这个问题。”
“那是什么?”
“……”怀妄默了片刻,“算了。”
因着两人不便暴露身份,赶路途中多有顾忌,赶了大半天才停在一座城池外。
此地名为鲛州,距离瀛洲还有三座城池远。
这会儿日头还没落山,怀妄却提出要进城歇脚,兼竹猜想他大概是前几日出门查到了什么。
高大的城门敞开着,前面一行百姓挨个排队通过城门口的盘查。
兼竹和怀妄缀在队伍末尾,他侧了半张脸过来,“我们既扮作凡人结伴而行,之后该怎么对外宣称我们的关系?”
怀妄想了想,“便说友人。”
兼竹,“不可能,你看起来就很不友好。”
怀妄,“……”
“不如说是兄弟。”兼竹侧着脸抬眼看来,眼角挑着笑意,“我唤你兄长。”
怀妄眼睫一垂,“兄弟岂不更亲密?”
“阋墙的兄弟。”
“……”
怀妄没再反对,默认了这层关系。
两人跟着队伍往前走,进了鲛州城,喧闹的街头在眼前豁然展开。
兼竹和怀妄走进熙攘的人潮,挑担的小贩从中间穿过,小心地避开行人。街边是各类摊铺,与鹭栖城不同,鲛州小摊上有很多漂亮的石子贝壳一类饰物。
两人靠得很近,衣袂在行走间摩挲。兼竹轻声开口,“兄长有什么打算?”
“走一步看一步。”
那就是没有。兼竹游逛间顺道看过街边小摊,琳琅满目的饰品垫在红布上,衬得这些普通的艺玩成色上品。
他停在一处摊铺前,弯腰拿起一件在手中把玩,“这曜石中间还夹杂了一道白色细纹,倒是好看。”
怀妄站在他身后,“普通的饰品罢了。”
小贩一听不乐意,“二位,这可是从鲛海中直接打捞上来的,那细纹应是被传说中的鲛人鳞片所划,稀罕着呢!”
“鲛人鳞?”兼竹手上一顿,又同怀妄笑道,“说起来我身上也有块晶石,里面嵌了枚鲛人鳞,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说着从乾坤袋中摸出那晶石,见光一刹那,光晕流转,里面嵌着指甲盖大小一枚鳞片,边角都藏着锐利的寒芒。
小贩眼神都直了,“这、这是……”
怀妄神色一动,对上兼竹的眼神,只是一瞬又道,“都是街边淘到的小玩意儿,能有什么真品?”
“也是。”兼竹把晶石重新揣回去,又将曜石还给小贩,“我逛累了,兄长,我想回去摊着。”
“去找间客栈。”
离开摊贩,兼竹在来往的人群中悠然穿行。怀妄就跟在他后面,他脑中闪过后者的一言一笑,忽地觉出有些人大概天生带着钩子。
去客栈的路上,他们一边走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鲛州临海,真的会有鲛人出没?”兼竹饶有兴趣,“听说鲛人滴泪成珠,还生了副惊艳世人的相貌。”
怀妄不甚在意,“皮囊而已。”
兼竹不认同,“你要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
“鲛人天生怪力,鳞片利可削石,你若对上,怕是没空欣赏。”
“……够了。”兼竹,“别说话了,求你。”
两人寻到城中一间较大的客栈,游客进进出出,看着生意不错。
兼竹到柜台处询问客房,“我与兄长两人住。”
小二拿着账本抬头,“二位是要两个单间还是一套双人间?既然是兄弟不如住双人间,能便宜些钱。”
怀妄道,“不用,我有钱。”
兼竹点头,“而且感情浅。”
店小二,“……”
在小二复杂的眼神中,兼竹拿了钥匙上楼,二楼的客房基本住满,三楼只住了他两人以及零星几间。
客房相邻,两人在门口分别各自回了房间。
房门关上,兼竹先推开窗扇通风,外面的光线落进屋里,映得一片亮堂。
鲛州临海,空气中都带了些咸湿的味道,兼竹一面仰着脸晒太阳,一面思考美貌鲛人是不是也很咸香。
怀妄没有来叫他,他就在屋里坐着一直等到日落,期间还用传讯石试着联系薛见晓,后者依旧杳无音信。
兼竹心累:不怪宗门,薛见晓这样真是像极了畏罪潜逃。
鲛州的日落比鹭栖城更早,夜幕落下,街上冷清不见多少百姓。客栈中偶尔闻得几处人声,等到入夜渐深便悄无声响了。
兼竹合上雕窗,向外看了眼漆黑的街道,“哐”一声合上了窗。
待到子夜,他抬手扇灭了烛火。火光摇曳,在他眸中明灭一闪,整间屋子陷入黑暗。
兼竹转身躺上床榻合衣而眠,随着时间流逝,呼吸声逐渐绵长而平缓。
……
不知过了多久,紧闭的雕窗“咔哒”一声轻响。窗扉悄无声息地敞开,木质地板上落下一块被切割得方正的月光。
空气中散入丝丝海风的腥咸,兼竹正面仰躺着,细长的睫毛在眼睑落下一扇阴影。
沉寂的夜色中,突然“哐啷”一声巨响,一道身影破窗而入直冲他来!兼竹紧闭的双眼瞬间睁开,眼底一片清明——几乎同时,锐利的杀意破空而来。
在他反手将匕首刺入来者的一刹那,裹着杀意的剑刃也抵在了他的心口,剑风划破衣襟,停在毫厘之外。
“嘶……”上方的身躯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眼前,只剩匕首与长剑指向对方。
就着窗外投进来的月光,兼竹抬眼对上了榻前执剑的怀妄。
问闲的剑光映得后者眼底雪亮。
绞如结发
怀妄就站在榻前,挺直的身形背向窗外。兼竹半支着身子,四目相对,两人同时收回手中刀剑。
那道突然闯入的身影化作青烟后便消散无踪,竟是一抹神识。
怀妄垂眼看他,“你没睡?”
兼竹翻身而起,“在梦游。”
“……”
“你不也没睡?”
“我从不睡觉。”怀妄道。
兼竹意味不明地呵呵了两声,“也许吧。”
两句闲聊后也该回归正事,兼竹衣襟被剑风挑破,他随手笼了件外衫,起身去把窗关了。怀妄指风一弹,桌上烛台“咻”地窜起一簇烛火,映亮了室内。
兼竹用神识查探着那道神识残留的痕迹,隐隐定位到了一个方向,“鲛海。”
烛火摇曳了一下,映着怀妄半边侧颜,“来者有鲛人族的血脉。”
修为差距一个境界,能探查到的信息量的确不同。不过想来也是,在鲛州城中亮出鲛人鳞,势必会引起一些瞩目和觊觎。
今夜的不速之客肯定也是奔着鲛人鳞来的。
那鳞片本是某次怀妄出席某场筵席回来给他带的伴手礼,没想到多年后的今天派上了用场。
兼竹在桌旁坐下,“我记得鲛人一族库存不多了,今天随随便便就能引来一个,莫不是你的功劳?”
这段话中槽点颇多,怀妄一时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回他。最后拉回正题,“鲛人一族心高气傲,很少离开自己的海域。”
兼竹忽地笑了,“也不知道这次钓上来的是什么鱼……”
眼下讨论得差不多,夜深人静,只有烛火噼啪。兼竹问怀妄,“待会儿有什么打算?”
怀妄,“修炼。”
“……”兼竹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后半夜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们最好待在一起。”
“也好。”怀妄应下,他看兼竹支在桌边懒懒散散跟没睡醒似的,忍不住皱眉,“修行之人怎可如此怠惰?你也别睡了,下半夜同我一道修行。”
兼竹顿觉祸从天降。他试图反抗,“仙……兄长不是不管我的私事?”
“我是监督你的课业。”
反抗无效,兼竹叹了口气坐回床沿,还匀出一半给怀妄,他拍拍床铺,“来吧,我们肩并肩,一起飞上天。”
怀妄没有拒绝,两人并排盘腿坐在床上打坐修行。
夜深人静,异地他乡,临海的小城镇内,孤男寡男共处一室,甚至同在一张榻上——居然在肩并肩地修炼。
兼竹闭着眼,觉得这世道很魔幻。
他思绪跑远的这档,耳边又落下怀妄的声音,“不要走神。”
兼竹,“……”行叭。
随着时间流逝,屋内渐渐地只剩两道平缓细微的呼吸声。
兼竹坐着修行了大半个时辰,困意泛了上来。海风从窗缝间丝丝缕缕地吹进屋里,他闻着咸咸的海风,整个人也变得咸咸的。
没过会儿,他脑袋就“咚”地一歪,倒在怀妄肩头睡了过去。
…
大能进入深层修行,意识沉落屏蔽五感,怀妄留了一抹神识在外以备不测,除非危及自身一般不会强行将自己唤醒。
等到翌日,天光乍亮,修炼了一夜的怀妄睁开眼,便觉肩头沉甸甸。
他侧头,只见兼竹脑袋窝在他肩窝里,头发蹭在他颈侧,有几缕还顺势滑进自己襟口,有一丝凉酥酥的痒意。
兼